姜湖不說話。
柯如悔接著說:“你那些溫情和善意就像是浮在表面上的灰,輕輕一吹就沒了,決定生死的時候,你照樣誰都不愿意相信,只死守著自己的邏輯和基于對各種人心理的判斷?!?/p>
“難道我還要相信你么?”耳機里的“沙沙”聲鬧得他有些心煩意亂,不經意地就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來,姜湖把對講機扯了下來,扔在一邊。
“你實際是贊同我的研究設想的呀?!笨氯缁趪@了口氣,也不起來,干脆就那么靠在了墻角,一身的血,一身的灰,“怎么讓你承認就那么難呢?”
楊曼冷下臉:“你他媽閉嘴?!?/p>
“楊小姐,你青春期的時候是不是有過外形上的缺陷?”
楊曼一愣,沒想到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柯如悔像是養(yǎng)神似的,悠然地輕輕合上眼睛:“你總是在有意無意地遮掩著你在性格上的女性特質,像個男人一樣工作、粗暴,可是卻在自己的妝容上下了很大功夫,很注重符合女性美的外形,一方面你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符合時代對女人的審美,一方面你又表現(xiàn)出對自己女性身份的不在乎和與眾不同的強悍?!?/p>
“你渴望正常女性的生活,卻對自己隱隱自卑著,覺得自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想盡量表現(xiàn)得像個男人一樣,表現(xiàn)自己對女人的小虛榮的不在乎。”柯如悔嘴角微微彎起來,“而在我看來,現(xiàn)在你的樣子很好,傳說你的家庭也很美滿,那么你自卑的原因……是不是青春期的青春痘問題,體重問題?乃至到現(xiàn)在都……你自尊心和虛榮心都極強,甚至有隱隱的完美主義傾向,越是在乎,就越是顯得不在乎……”
楊曼看起來想一腳踹在他后背上,被姜湖拉住手腕,輕輕地拽到身后:“他說什么你都當放屁就行?!?/p>
可是楊曼不能當放屁,因為柯如悔說得是真的。
柯如悔低聲說:“所以你們是不能理解我們這樣的人的,我們生來有讀心術,能在很短的時間里看穿所有人的前因后果,看穿那些光鮮背后的齷齪、丑陋,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心思——因為看透,所以知道什么才是人性的本源?!?/p>
“又是你自私和殺戮論的那套?”姜湖冷笑。
“你明明和我一樣,”柯如悔笑著望著他,“不然為什么你百般阻止沈隊去救那可憐的孩子?罔顧那可憐女人的求救?”
這回姜湖也不能當他是放屁了,因為柯如悔說得……仍然是真的。
柯如悔費力地擡起頭,看著墻上的鐘:“沈隊他們怎么還沒把窗戶劈開呢?不過這么長時間過去,那孩子已經因為窒息而死亡了,不巧啊,我選中的這個孩子有哮喘病?!?/p>
姜湖這回臉色真的白了,連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干凈:“你……”他想說話,卻覺得從喉嚨到嘴唇都干澀得要命。
“而他們看到的門口閃爍的燈,其實是一個開關,只有當門被強行破壞的時候,開關才會關閉,關閉的作用也就是……當成年人的重量落到地板上的時候,炸彈不會爆炸?!笨氯缁诖笮?,“J,你輸了?!?/p>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一聲巨響傳來,連他們這里都被震得晃了幾晃。
姜湖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那一刻,無數(shù)的想法在腦子里閃過,一個比一個蒼白無力,最后只剩下荒蕪一片,什么都沒剩下。
楊曼紅著眼眶猛地把他推開,向柯如悔撲過去,姜湖被她推得踉蹌兩步,撞在另一邊的墻上,他卻感覺不到疼。
楊曼像是要把柯如悔往死里揍一樣,柯如悔卻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癲狂似的大笑著:“J!你輸了,你輸了給了你的猜疑和不信任!你不相信惡魔么,惡魔已經住在你心里了!你不相信宋曉峰,所以讓你的同事避過一劫,于是你更不會相信這個素未平生的女人,哈哈……咳咳咳咳咳……那才是我獻給你的最后的禮物親愛的……”
姜湖眼前血色茫茫,覺得有些暈眩,木然地往外走了兩步,等楊曼注意到,驚呼出聲的時候,他已經不管不顧地推開所有擋在他面前的人,瘋了一樣地往外沖,他想他已經聽到了整個世界驟然崩潰的聲音。
門外天光已暗,夜風初起,冷徹了心扉一般。
不停的有人在他耳邊說著什么,不同的手伸過來企圖拉住他,這溫文爾雅的男人骨子里的兇悍全部傾瀉了出來,他目光渙散,動手卻特別狠辣,連扔下半死的柯如悔追出來的楊曼一個不提防,手腕也差點折在他手里。
“姜湖!”她尖叫起來,可是那個人聽不見。
女人的尖聲哭叫,男人的大聲呼喝,還有那瘋子歇斯底里的笑,他都聽不見。
突然,一個人從側面撲過來,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的手臂扣在身后,姜湖下意識地擡起膝蓋狠狠地頂過去,被那人靈巧地側開,別住他的腿,男人叫出聲來:“我靠你往哪踢?踢壞了你下半輩子守活寡么?”
姜湖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一樣,僵在了那里,那雙熟悉的溫柔的手輕輕覆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撫著。
姜湖:“……夜熙?”
他側過頭去,卻覺得眼前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見,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溫熱的液體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一直流到下巴上,抱著他的男人灰頭土臉的,特別狼狽,側臉還有一道刮傷的血痕。
沈夜熙一看愣了,草草地在姜湖衣服上擦擦自己的手,小心地抹去他的眼淚:“這……這……這怎么了?”
男人手足無措起來,只是不停地拍著姜湖的后背:“你……你……哎?漿糊,別,別這樣,怎么了,誰惹你了?”
他回過頭去看楊曼,后者同樣泣不成聲:“我說……”
“沈隊……頭兒,我們以為你……以為你……”
“以為我什么?”沈夜熙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笑了,“讓爆炸的動靜給嚇著了吧?”
“我操,你丫還笑?!再笑老娘……老娘掐死你……”楊曼的妝都哭花了,“那老變態(tài)說你要是從窗戶進去就死定了,他說……”
“沒從窗戶進去。”沈夜熙說,“又沒有工具,還得找,那孩子臉都紫了,我估計等我們折騰完早見馬克思去了,門口那就是一小燈,沒準還是發(fā)光二極管呢,孩子她媽既然知道孩子在木屋里,肯定是柯如悔當著她的面綁得,要是真有危險,她不能不說。再說了,那孩子離門那么近,真是炸彈什么的,咱也不是沒可能在爆炸前把他弄出來,反正冒冒險,也比眼睜睜地看著他憋死強……”
沈夜熙話音沒落,突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看著姜湖笑得可淫/蕩了:“那……你這眼淚,難道是因為我……”
姜湖總算從大喜大悲里回過神來,看見沈夜熙露出來的八顆小白牙,一口氣差點沒緩上來,推開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腿有點軟。
沈夜熙厚顏無恥:“嘿嘿,那我還挺不好意思的?!?/p>
一圈目瞪口呆的圍觀群眾自覺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楊曼不死心:“那剛剛那爆炸聲怎么回事?!”
“那玩意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夜熙皺皺眉,“踹開門以后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我就把孩子抱出來了,然后他……嗯,就他!”
指著不遠一個被擔架擔走的一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小青年,沈夜熙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新來的,走路不看腳底下,讓他斷后,丫也不知道在門口腳底下踩了什么東西,我就聽見有個什么東西響了一聲,當時就覺得不對,讓他們全趴下,幸好這小子笨是笨了點,反應還不錯,背后皮燎了一層下來,要不然起碼讓他四肢不全?!?/p>
姜湖一個字不漏地聽完,一言不發(fā),轉身就走。
“哎!”沈夜熙趕緊追上去,“哎喲得了嘿,不就為我掉兩顆眼淚么,又沒讓你掉快肉,瞅你那臉酸的……”
不理,就是酸。
“我說漿糊,大老爺們兒的嘿,多沒勁啊……”
仍然不理。
“大哥……姜大哥了……姜寶貝?小媳婦?等等我呀,我是傷員……”
姜湖還濕漉漉的眼角瞥見柯如悔被押上警車,那人也往自己這邊看過來,離得太遠,看不清那瘋子臉上是什么表情,他卻不想在意了。
他守在地獄的門口,冷眼旁觀,心口一點熱血早涼透了,可是沒關系,還有那個人,不離不棄地就在咫尺、伸手可及處,提醒自己,這世界有風有雨有炎涼,也是有希望和期待的。
一個月以后,柯如悔被槍決。
一個惡魔死了,千千萬萬的惡魔卻還在人群里隱藏著,隨時會蘇醒在人心里。
人心是個黑箱,沒人能說出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光風霽月下也許會是暗潮涌動,從每一次惡念里吸取力量,漸漸成形,破籠而出,陽光找不到地地方,遍生污穢。
然而,我們畢竟還是生活在陽光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