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依 (二)
煙云沒有回應(yīng),抓著他肩膀的手忽地松了開來,整個人毫無預(yù)兆地坐到了地上。
小暑懵了,也是嚇壞了,顧不得擦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哽咽著就過去拉她。
煙云一動不動地坐著,臉埋在膝蓋里,小暑拉扯起她一條手臂,她也就死氣沉沉地任憑他拉,小暑伸了手一摸她的額頭,才發(fā)現(xiàn)燙得驚人。
他再也顧不上哭,一門心思地要拉起她來,把她扶到屋子里去,這樁事情卻沒有那么容易,他年少,雖然做慣了粗活有些力氣,到底是不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論,這時候又是在這樣大的雨里,好不容易扶起她,煙云便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身上,她的身體和她的額頭一樣燙得驚人,一會兒功夫都神志不清了,嘴里卻還在說著糊話,她叫了一聲“二哥?!毙∈畋緛硗现谟曛衅D難地挪動著,驀地聽清楚了這兩個字,心就像被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身子一僵打了個踉蹌,兩個人又一道跌在了雨中。
小暑爬起來,急急忙忙地去攙煙云,身邊傳來幾聲不合時宜的笑聲,他抬起頭,是兩三個站在花園檐廊底下看熱鬧的下人。
這些人悠閑地把兩只手插在衣兜里,看見小暑抬了頭,就不再笑,撇了嘴,眼睛都不約而同地移向了別處。
小暑咬了咬嘴唇,再去攙煙云,忽然有個人舉著一把傘急匆匆地朝他們走了過來,卻是曾經(jīng)囑咐他去喊二少爺回來的女傭王媽。
王媽走到他們身邊,看了一眼煙云,嘆了口氣把傘擱到一邊,默默無語地去相幫小暑一起攙她。
兩個人合力扶起她,一人攙著煙云的一條手臂跌跌撞撞地把她扶進房間的沙發(fā)上躺下來,小暑不喘一口氣,又忙著去找干毛巾和干衣服,王媽看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還在往下不停地淌著水,趕忙攔住他溫和地吩咐道,“你自己先回去把濕衣服換了。這里交給我來?!?/p>
小暑仍是在原地杵著不說話。
王媽道,“你總不能替她擦身換衣服吧。”
小暑臉一紅,點了頭走到門邊,王媽拿了干毛巾朝他揮揮手,“你換了衣服,再燒壺?zé)岵柽^來?!?/p>
等他匆匆換了衣服提了熱水壺回來,王媽已經(jīng)把煙云扶到了床上去,身上裹著被子,額上敷著絞干的手巾,換下來的濕裙子擱在邊桌上。
已近黃昏,外面的雨停了,外面的天泛著一種怪異的灰紅。
小暑進門,輕輕地放下熱水壺。
王媽吁了口氣站起來,對著他道,“她這是中了暑又淋了雨,等她醒了,應(yīng)該就沒事了。我還有事去忙,你來看著她。”
小暑點了頭,走到煙云的床邊去,默不作聲看著她,眼眶不自覺又泛起紅來。
王媽本來要走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定了足問他,“那次我讓你去找二少爺,他不肯回來嗎?”
小暑沒有吭聲。
王媽撇了撇嘴,“沒想到。真也不是個東西?!?/p>
說完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小暑,又嘆了口氣,“顧家不是什么好地方??上氵€太小了,不然真該帶了煙云小姐出去的。”
王媽掖上門去走了,小暑仍坐著,呆呆地看著煙云,她緊閉著眼睛,沉沉地昏睡著。
他回想起她的瘋,又回想起她說的那些話,覺得心口發(fā)悶,終于無法負(fù)累般地把頭伏到了她的被子上,隔了一會兒又抬起了頭來,眼眶是紅的,卻沒有哭,抿了抿嘴唇,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你愿不愿意,等你好些,我就帶你走?!?/p>
煙云沒有回應(yīng),只是在睡夢中輕輕地皺了皺眉。
小暑心里害怕她說糊話,難免又要說那兩個字,于是賭了氣一樣地伸手覆到了她的嘴唇上,大概意識到自己這行為太過孩氣,他又立即縮回了手,有些酸澀地道,“沒關(guān)系??傆幸惶?,你會不想他的?!?/p>
他在邊上守了她整整一個晚上,隔一會兒就把敷在她額上的手巾拿下來,在冷水里絞過了再敷上去。
不知道后來是怎么支撐不住了睡過去的,他醒來的時候,頭伏在煙云的被子上,天光已經(jīng)大亮。
小暑直起身子,看見煙云也醒了,卻是安安靜靜地躺著,一雙眼睛有些渙散地看著天花板。
小暑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她也就任憑他摸。
燒是退了。
他的心稍微定了一些,又輕輕地喊了她一聲。
煙云卻是充耳未聞,仍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
他又有些慌了,伸手去推她的身體,煙云轉(zhuǎn)過頭,總算是把一雙眼睛放到了他的身上,卻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很快轉(zhuǎn)移到了桌上的茶杯上,定住不動了。
小暑馬上倒了一杯溫水,端到她的面前,又扶她坐起來,煙云捧著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一整杯水,接著又躺了下來,回到了那種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里。
小暑又想要叫她,卻還是作罷了,默默地出了房門,去廚房里弄了些清粥小菜回來。
只這么一會兒功夫,煙云已經(jīng)洗漱完了,卻還是木知木覺地坐在床沿上。
小暑把粥盛到了小碗里,端到她面前,她仍是沒有動。
他皺了皺眉,無奈只能用用調(diào)羹舀了,拌了點什錦菜遞到她的嘴邊,這回她倒是張了嘴,乖乖地吃了,他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像個孩子,也像一只貓。
在被暴雨淋過后的一段日子里,煙云就一直維持著這種不好不壞的怪異狀態(tài),或是躺或是坐,總歸是離不開一張床,小暑喂她藥,喂她飯,她都是肯吃的的,卻是完全喪失了跟人交流的功能,她不說話,也沒有情緒,沒有人能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的這種狀態(tài)使人更加惶恐,都怕她自此之后會變得更瘋,最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顧家沒有人敢靠近她,顧景仁是干脆徹底不露面了。
那些抓藥熬藥喂藥喂飯的事情自然而然全數(shù)交給了小暑。
夏天的日子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的,天剛破曉的時候就起來,到那間不透風(fēng)的小廚房里去守著藥爐熬藥,提著藥罐拿著早飯去煙云房里去喂她吃。然后便是在房間里無止盡的靜坐。坐到中午,坐到黃昏,再坐到晚上。
起初是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天氣是很熱的,煙云的一頭長發(fā)散著,跟后頸黏在一起,小暑猶豫了一下,過去替她撩了開來,輕輕地地?fù)艿搅饲懊?,想了一想,又笨手笨腳地綁成了一個很丑的辮子。
放下辮子,他忽然澀滯地開了口,“從前,我有個姐姐,也是梳的這樣的辮子?!?/p>
這句話之后間隔了許久,他才看著地板的紋路繼續(xù)開口,“我們家有六個孩子,我是第五個。大姐姐大我十一歲,在我六歲的時候,她就出嫁了?!?/p>
煙云的眼睛看著不知道哪一個方向,依舊是平靜和無神的。
小暑閉了眼睛,臉上帶了一絲笑意,“三哥四哥年紀(jì)跟我差得不大。那時候,家旁邊有條河,我們一直在河邊玩?;厝ネ砹?,就會被姆媽教訓(xùn)。姆媽,對了,姆媽也是好人?!?/p>
他是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這些事情,但是這時候,心里悶得慌,又覺得不說些話不行,不管她要不要聽,愛不愛聽。
那些回憶都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了,他以為自己幾乎忘光了,初始是有一搭沒一搭,想到哪里說哪里,后來,就像一下子打開了記憶的閥門,甚至用不著仔細(xì)思索就能一樣接一樣地說出來,從兄弟姐妹,到爸媽的樣貌,家鄉(xiāng)夜晚的天空,繁星,草叢里的野果子,小動物,秋天的樹葉,冬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