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仍舊叼著杯子,懶散地笑著。
宇文鈞用余光一掃,無奈地輕嘆:“你們小兩口拌嘴莫要帶上我,讓舅舅聽到,我會有無妄之災?!?/p>
自從那日和宛延一番爭吵,他就再也沒提過提親的事,但身邊的人都隱隱約約的感覺出項桓在戰(zhàn)場上那不同往日的奮進與拼命。
打下長安,有可能真的不是他信口說的氣話。
“下著雨呢,不要老坐在那兒,會把衣服淋濕的?!蓖疬b拉著項桓從窗上下來,伸手合上卷簾。
冷雨隨風飄灑入內,零星地落在宇文鈞手邊,他之前一直專注看賬目,此時才被雨珠中的寒意驚得陡然回神,下意識地側頭望向天光明亮的窗外,訥訥開口:“下雨了?”
“是啊?!蓖疬b自然而然道,“下了有一會兒了?!?/p>
靜默片刻,宇文鈞好似瞬間想起什么,猛地丟下筆,箭步沖了出去。
宛遙不解地望著他的背影:“宇文將軍?”
雨早已不知落了有多久,地面濕漉漉的倒映著天空,冬雨不大也不小,卻最為陰冷刺骨,巡邏的士兵皆將帽檐往下壓,步伐透著謹慎。
宇文鈞站在無邊無際的大雨里,甫一轉身,在白霧迷蒙宛若仙境的四周,依稀看見自己營賬外站著的那個人。
淮生還是保持他離開時的模樣,一動未動,甚至連眼神都還那么清澈。
“淮生!”
他走得很急,足下踏著水洼,衣擺頃刻濺上了斑斑點點的泥污。宇文鈞靠近時,才發(fā)現(xiàn)她渾身幾乎濕透了,然而營帳明明就在一旁觸手可及的地方,這個女孩兒卻依舊固執(zhí)的選擇站在原地等他。
宇文鈞用近乎質問的口氣厲聲問道:“都淋成了這樣,為什么不進去躲雨?!”
他已經這么生氣了,可面前的淮生似乎并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發(fā)火,目光疑惑,言語卻帶著理所當然:“是將軍讓我在這里等一會兒。”
宇文鈞微微一震,他望著女孩那雙好似雨水洗過的雙瞳,心中有一瞬無法言喻的心疼難受。
她對他永遠是絕對服從的。
哪怕幾十年腐朽的戰(zhàn)俘制土崩瓦解,淮生還是像她所熟悉的奴隸一般,沒有怨言地跟著他上戰(zhàn)場,跟著他走南闖北。
甚至于,倘若他要她的命,淮生大概也會連眼睛都不眨的為他去死。
宛遙和舉著傘的項桓旋即跟出來,目之所及,便是一高一矮,在雨中互相對視的兩個人。
淮生的頭發(fā)并不很長,也許是為了便于打理,她時常會自己動手修剪得短一點。
宛遙用干凈巾子給她擦干雨水,淮生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十分乖巧地由她擺弄。
“等下記得喝碗姜湯驅驅寒,雖說你們成日行軍打仗,身體大多強健,可也總不能自己折騰自己啊。”
少女老實地應聲:“我知道了。”
背后忽傳來兩道輕叩,宇文鈞正站在門外,他另換好了衣衫,眼神帶著詢問。
宛遙微微一笑,“進來吧宇文將軍。”
他略顯局促地在四周瞟了幾圈,“小淮怎么樣了?”
“她很好,注意保暖就行?!币娪钗拟x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盡管暗自愣了下,宛遙還是將巾子遞過去。
對于這種事她素來懂得察言觀色,立馬給自己尋了個順理成章的借口:“那……我去給她找件替換的衣裳,先失陪。”
宇文鈞:“有勞。”
一路目送著宛遙出去,看到將軍這動作似乎是要親自幫她擦濕發(fā)的樣子,淮生慣性使然地就要起身。
“你坐下?!奔珙^一股不容抵抗的大力襲來,宇文鈞用掌心將她老老實實地又摁回了原處。
淮生只能百般不自在地垂首,指尖來回攪動懷里的衣帶。
他許久不說話,氣氛便這般詭異的僵硬著,腦袋上修長的五指極其注意分寸的搓揉,險些讓她萌生出昏昏欲睡之感,正是在此時,淮生恍惚中聽到一縷淡淡的輕嘆。
“下一次,放聰明一些,別這樣揪著那些禮數(shù)和字眼不放,懂了嗎?”
她張了張口,回答慣了的那一個字忽然停滯在唇邊。淮生定定地瞧著自己蒼白的十指,然后將它們輕輕交錯在一起。
“將軍,是已經不需要我了么?”
宇文鈞原本尚且?guī)е鴳C色的星眸驀地一怔,不自覺地睜大了些許,他狼狽地解釋:“……不是?!?/p>
她不解地發(fā)問:“那為什么總是想讓我走呢?”
少女清亮亮地眼睛撞進他的視線里,言語既茫然又疑惑:“為什么將軍不想讓我跟著你一起打仗了?”
“從嵩州城破開始……你就想把我留在外面?!被瓷A著秀眉,半是自省半是懵懂,“我是不是有哪里沒做好?!?/p>
宇文鈞:“我……”
他想說,我覺得你更應該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完這一生。嵩州,成都,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你愿意留下來,我會找一戶富足的人家收養(yǎng)你,白天不必起早貪黑,夜里不用擔驚受怕,每一日皆是平靜祥和。想學什么,琴棋書畫,或是騎射打獵,放風箏,斗蟋蟀,哪一樣不比隨軍風餐露宿要好……
可他望著淮生極認真的表情,終究還是沒能將想說的話說出口。
宛遙不知從何處撿了一條樹枝慢條斯理地打在門邊,最后往墻上一靠,顯得心事重重。
“我總覺得,宇文將軍對淮生的態(tài)度有些不一般?!?/p>
她漫不經心地揪著枝條所剩無幾地嫩葉,雙目無神地盯著虛里,“你說他不會喜歡淮生吧?”
項桓才把桌上的清單整理好,一邊提筆謄抄宇文給他修改的賬目,一邊事不關己地閑聊:“那他可就慘了?!?/p>
宛遙奇怪地轉過身,“怎么講?”
“宇文是大將軍唯一的外甥,他父母雙亡,大將軍呢,又膝下無子,可以說他們倆算半個父子。咱們總得有戰(zhàn)事平息,屯田養(yǎng)兵的那一天,屆時要建起自己的勢力,自然得拉攏士族權貴。”項桓一副很懂的語氣拿筆沾了沾墨,“聯(lián)姻肯定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正妻的位置。將軍絕對不會讓宇文娶這么個身份低微的女人,頂多收房納妾。”
“收房納妾啊……”她越聽越發(fā)愁,把枝條折成了兩截,“宇文將軍這樣的性子,只怕會很為難。”
“他為難也沒用,時局如此,這是命?!?/p>
不大喜歡他這么風涼的言語,宛遙怨懟地投去視線,“無論怎樣,他跟你是兄弟,屆時大將軍面前,你得幫他說話?!?/p>
項桓從一大堆書冊間抬頭,無奈道:“這是人家的家事……我怎么好幫腔?”
“那你讓他幫你畫花燈圖紙的時候呢?就不是家事了嗎?”她忍不住走過來,“宇文大人平時對你這么好,連這點小事你都不幫他?”
“大將軍的安排,不算小事了。況且這二者的情形又不相同……”不經意觸到宛遙的眼神,見她顯然帶著不悅,分明是行將翻臉的架勢,項桓求生欲頗強的閉了嘴,只好不耐煩地改口,“好了好了,我?guī)?,幫行了吧!?/p>
真是,有個媳婦跟供祖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