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醫(yī)署未能挑到刺, 也琢磨不出藥方來,于是只得放他們回去自行收拾行裝。
在地獄里住了半個月, 重見天日簡直是意外之喜。
項圓圓沒忌諱, 圍著院子來回跑圈兒,臨到要走了, 又莫名涌出一股同甘共苦的不舍來,對著這地方一番傷感。
說是收拾東西, 但其實(shí)他們所用之物大多帶不走, 除了一件衣裳貼身穿著,別的物件全部就地焚燒。
宛遙跟著領(lǐng)路的醫(yī)士走出西疫區(qū), 沿途一向緊閉的院門內(nèi)紛紛不甚明顯地拉開了縫隙, 縫隙里是一雙或幾雙深邃的眼睛, 定定的注視著他們這些能夠全身而退的人。
“憑什么他們可以走!”
“是啊, 憑什么!”
背后的紛亂聲漸次而起,禁軍們忙列陣阻擋住情緒有些失控的人們。
御醫(yī)站在前方安撫:“大家切莫誤會,他們只不過是誤診, 是誤診……并非疫病。”
“誤診?那我們說不定也是誤診??!”
“這病到底幾時能治好!我是實(shí)在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
“新的藥方太醫(yī)署很快就會送過來,想必定會有成效的,請諸位稍安勿躁……”
“又是藥方!還得換到幾時?。 ?/p>
……
宛遙實(shí)在忍不住,駐足回了一下頭。
人群吵吵嚷嚷, 四下里的目光帶著絕望與悲涼。
她被看得四肢僵硬, 只覺得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項桓走出了一大截才發(fā)現(xiàn)宛遙掉了隊,幾步回來順著她的視線望瞭望,“既然這病可以治好, 他們應(yīng)該遲早也能康復(fù)的,你別多想?!?/p>
宛遙握緊手腕上的布條,“嗯。”
直到最后一只腳跨出疫區(qū)的大門,背脊依舊如芒刺針扎。
而那些眼睛好像還在盯著她。
那盡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項、宛兩家的親眷早早的就在外面等候了,余飛、宇文鈞帶著虎豹騎的兄弟探頭張望,醫(yī)館里,桑葉同陳大夫翹首以盼,兩邊的人像是在夾道歡迎,場面熱鬧得堪比娶親。
“娘?!蓖疬b一眼看見了宛夫人,她正跑過來,張開雙臂抱了個滿懷,“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恨不能連根頭發(fā)絲也拈起來瞧一瞧有沒有長斑,宛遙站在那里倒有些放空自己。
“聽人說你們能出來了,我還不信呢,就怕叫我進(jìn)去收尸,還好……還好你沒事?!彼讶吮г趹?,“老天保佑,可算是把我嚇壞了……”
宛延被晾在邊上,忽然有些懷疑的想——這病的不是我嗎?
“你們用的是哪一道方子?”陳大夫擠進(jìn)來,“既然令尊能康復(fù),這其中必然有玄機(jī),好徒兒,改明兒和為師促膝長談啊!”
宛遙神色間有些躲閃:“我……”
桑葉見得此情此景,撥開他顰眉道,“陳先生,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意這個。你沒見她精神不好么?”
“不要緊,不要緊?!敝划?dāng)她是這些天嚇到了,宛夫人搓著宛遙的手寬慰道,“回家娘給你做好吃的……”
另一邊,項家團(tuán)聚自然沒有如此和諧,反倒是余飛三兄弟劫后余生似的開始哥倆好,為慶祝項桓大難不死,江湖傳統(tǒng)當(dāng)然是要喝個不醉不歸。
他忽然想起什么,折過身小跑著去找宛遙。
“宛遙——”
她依言抬起頭,視線中的少年明眸清澈,笑得開朗又干凈,“今天大頭請客吃酒,你要不要去?”
“我……”出乎意料的,宛遙微微垂頭,“我就不去了?!?/p>
項桓莫名地怔了下,不解地追問:“為什么不去?”
他想了想,又補(bǔ)充,“不會太晚,到時候我送你回來?!?/p>
宛遙仍委婉的推拒:“……你們玩吧。”
他還欲再勸,宇文鈞伸手輕輕把人拉住,使了個眼色:“在疫區(qū)待那么久,肯定累到了。你別打擾人家,讓她好好休息?!?/p>
好似聽他這么一說,項桓才留意到宛遙的臉色不太好,他后知后覺地哦了一聲,緩然收回視線。
很快,疫區(qū)外的兩隊人陸續(xù)上馬上車,打道回府。
在不遠(yuǎn)處的樹下卻有一道身影,正靜靜地注視著這個方向。
宛遙從回家之后就很少說話,她不像宛延那樣有重生后的喜悅,每日干勁十足。反而情緒顯得很低落,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飯桌上吃得不多,一得空就扎進(jìn)房內(nèi)翻醫(yī)書,無論宛夫人怎么勸都沒用。
那張敬德皇后遺留下來的藥方被她攤在桌上翻來覆去的研究,手邊是幾盞深淺不同鮮血,滿室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然而她還是參不透其中的因果。
燈火在微光里暗閃,將紙上斑駁的字跡逐漸照得模糊起來。
朦朧中,宛遙感覺自己熟悉的房間驟然變了,而她又一次身處在疫區(qū)荒涼的街道上,四面八方都是隱匿在暗處的目光。
他們看著她。
看著她。
然后漸漸的,從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走了出來,走到了街上,一步一步地靠過來。
宛遙彷徨且驚恐地張望著,不管她怎么轉(zhuǎn)身,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瘟疫的病人。
他們的嘴里喃喃的說著千言萬語,卻都是同一句話——
為什么不救我……
宛遙猛地睜開眼,自臂彎里坐起。她倉皇四顧——還是自己的房間,還是自己的家。
竟不知什么時候她就這么趴著睡著了,手邊的燈燭燃盡一半,她娘正擔(dān)憂地喚她。
“怎么啦?滿頭大汗的。”
宛遙只是怔怔地喘氣。
以為她是在疫區(qū)受了驚嚇,宛夫人伸手輕撫著背脊,“做噩夢了?”繼而柔聲寬慰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這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嗎,別多想……”
嗅到那幾杯濃稠的腥味,她掩鼻把藥草與杯盞推開,“你從哪兒搞來這些東西的?”
宛遙起身收拾,遮掩道:“是……雞鴨血,我就想試試能不能做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