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天際染出濃妍的色彩,這片土地在這一刻壯麗而又深闊,許多的滄桑離合,悲怨哀鳴都掩在平靜之下,當這一片的皚皚積雪化盡,恐只余荒煙野蔓,衰草敗井,亦不知來年春草復(fù)生,是否能蓋去這千瘡百孔的墳土殘垣。
他不舍與她分離,但又不得不接受這種分離。
在這片土地上他仍有他的使命,從這時起,歸來的陰熾軍會接過光明軍的旗幟,繼續(xù)在江北大地上與分散的西涼軍和樊軍周旋,盡可能多地吞掉西樊軍的兵力,在必要的時候再次北上切斷他們的糧道,遏制住他們的生命之源,這樣,集結(jié)在大江南岸的大宣朝廷軍,才有可能在與西樊主力軍的背水一戰(zhàn)中獲取先機。
這難得的相聚如此珍貴而短暫,他希望即將到來的黑夜再長一些,但再漫長的夜也總歸會過去,他只能一再地叮囑她。
“一切小心,”他吻了吻她的額角,“你帶著朱沉這一隊北境軍一起過去——不過顧長思我想留他在陰熾軍里,他自己也愿意。”
沉蕁頗有微詞,“還是讓朱沉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吧,陰熾軍現(xiàn)在也只有一萬五千多人了,我怕——”
“讓他們過去,”謝瑾斷然道,“雖然只有六千兵,但這六千人都是富有戰(zhàn)場經(jīng)驗的老兵,大江對岸的朝廷軍雖然有二十多萬,但戰(zhàn)斗力卻很薄弱,這時候北境軍必須要頂上來,別看只有六千士兵,或許整支隊伍的戰(zhàn)斗力會因之提高一到兩籌?!?
沉蕁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但仍然有些猶豫。
謝瑾語氣很凝重,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江北沿岸的西樊軍,是樊王朗措親自監(jiān)軍,其中有九萬精銳樊國騎兵,是跟隨他掃蕩過樊國北邊各個部落的強兵猛將,跟散布在廣源道東西兩面的西樊散軍不能比……樊王朗措自身剽悍兇勇,慣戰(zhàn)能征,從十歲出頭就上馬征伐屠戮,橫刀躍馬二十多年,在軍事上已很有些造詣,打仗對他來說完全是家常便飯,幾乎都成了精,對付這樣一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沉蕁心情也被他說得有些沉重起來,“我知道,大江南岸的朝廷軍,現(xiàn)在是武國公統(tǒng)一指揮,他這個人,早年也算是有雄韜偉略的封疆大將,但有些恃才自傲,年紀大了還有點固步自封,況且他近年來很少上大型戰(zhàn)場,更沒與西涼和樊國交過手,如果你爹能……”
謝瑾苦笑一聲,“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什么用了——我估計到時候武國公會讓七萬北境軍做先鋒打頭陣,這本也是北境軍應(yīng)該承擔起來的,只是多幾千勇夫悍卒,咱們打起頭陣來也好打些?!?
沉蕁不再反對,低垂著睫毛“嗯”了一聲。
兩人說完這個話題,一時都沒再出聲。
夕陽的余暉還落在墻頭上,把這一片天地染得金黃,在這溫暖而耀目的光線中,橫亙往遠處的城墻似乎重新有了幾分堅固與巍峨,那些經(jīng)受連綿戰(zhàn)火不斷摧殘,荒蕪殘敗的部分被光暈洗滌過,再次煥發(fā)出似是而非的雄壯。
沉蕁忽然埋下頭,把破得不成樣子的軍靴從腳上脫下,撩起褲管,露出腳踝上那根仍然鮮艷如新的紅繩。
謝瑾看著她的動作,她光裸的腳踝這會兒看上去并不是光潤細致的,而是有一塊塊的紅斑和污跡,踝骨上方的一截小腿還有浮腫的跡象,這是長期行軍而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來清洗舒緩造成的。
他心疼地撫上那一截愈加纖細的腳踝,以自己溫熱的掌心暖著那處冰涼的肌膚。
沉蕁已經(jīng)把那根紅繩取了下來,讓他也脫去靴子。
謝瑾不肯,他猜到了她的意圖,“阿蕁,別……”
沉蕁笑盈盈道:“不脫就不脫,我估計這根繩也圈不住你的腳——把手伸出來吧。”
謝瑾注視著她,見她雖是笑著,但一臉堅持,眸中還帶著幾絲倔強與認真,猶豫一瞬,慢慢把左手伸了過去。
她細心地把那根紅繩栓在他手腕上。夕陽的光輝把她頰畔的發(fā)絲也染成了金色,她背著光,有些憔悴的面容在光暈中心的陰影里顯得有些黯淡,但她眼里的光仍是明亮而攝人的。
攝的是他的眼和他的心。
“好了,你可不要取下,除非覺得它臟了,拿下來用火燒一燒就干凈了,”她抬起頭來笑道,“這根紅繩從我十七歲那年就護著我一路拼殺過來,現(xiàn)在它也會護著你。”
她斂去了唇邊的笑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的眼睛,“謝瑾,一定要活下來,你要親自帶著這根紅繩,回到大江南岸,把它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