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晚開車下山路太過危險,兩人便在車?yán)锵嗷ヒ锌恐艘煌怼?/p>
第二天早上李楊驍是被日光晃醒的。蓄力一晚的太陽精力充沛,剛一露頭就耀眼刺目。饒是車窗上貼了高強度反眩光車膜,也擋不住這殺氣騰騰的架勢。
李楊驍揉了揉眼睛,放下車窗朝外探出了頭。
郊區(qū)的早晨空氣帶著濕潤的露水汽息,間或還有一兩聲婉轉(zhuǎn)啁啾的鳥鳴,更襯得這片環(huán)境空谷幽靜。
想到新的一天重新開始,馬上又要出去面對潮水一般的贊美、黑水與質(zhì)問,李楊驍就覺得有些頭大。
這些天在他身上發(fā)生的變化,說翻天覆地也不為過。前幾天他沒事的時候還喜歡刷刷微博看看粉絲評論,這幾天已然不敢點開微博了。
李楊驍摸索著找手機,左右尋了半天,才想起來昨晚被扔到了車座底下。他剛蹲下想去撈手機,遲明堯也半睜開了眼,帶著濃重的睡意,嗓音微啞地問:“幾點了?”
李楊驍伸長胳膊夠到手機,蹲著點開屏幕看了看說:“六點多。”
遲明堯把手放到李楊驍?shù)念^頂,隨手揉了兩下,含混地嘟噥道:“這么早……”
李楊驍屈起一只腿半跪在地上,伸手打開儲物箱,隨手扒拉出一瓶尚未開封的漱口水,坐回座位說:“那你再睡會兒?!?/p>
遲明堯伸手把他撈在懷里,臉蹭了蹭他的頭發(fā),儼然像個多動癥患者,小動作一刻不停,一會兒伸手摸他的頭發(fā),一會兒又去捏他的下巴。李楊驍乖乖地由他怎么動,腦子里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念頭:虧得自己沒動過臉,不然現(xiàn)在得給揉變形了。
兩人磨蹭膩歪了得有半個小時,才拿著兩瓶礦泉水下車,一個人倒水另一個人捧著水洗臉,然后濕漉漉地回到了車?yán)?,打算開車下山了。
已入初秋,日光看上期燦爛明艷,溫度卻比不上盛夏時炙烈了。
一坐到駕駛座上,李楊驍就被陽光晃得瞇了下眼睛,他伸手放下頭頂?shù)恼诠獍?,忽然想起上次來這里時的場景。那時正逢黃昏,橘紅色的火燒云染遍了大半天空,和眼前的景致全然不同。
“我記得,”李楊驍打著方向盤把車掉了個頭,說,“你上次說你畫過這里吧?”
遲明堯點頭道:“是畫過,不過都是很早以前了,種那棵樹的時候畫的?!?/p>
“還在嗎?那幅畫,突然很想看?!?/p>
“賣了,”遲明堯說,“你要想看的畫,以后再給你畫一張?!?/p>
“……賣了?”李楊驍有些錯愕,明泰家大業(yè)大,遲明堯難道以前還需要靠賣畫賺零花錢不成?他接著問了一句,“賣了多少錢?”
“記不太清了,”遲明堯把車窗開到最大,說,“一百多萬吧。”
李楊驍?shù)刮豢跉猓骸啊弊约浩鹪缑谂牧巳齻€多月的《如果云知道》,也不過賺了100多萬,還是稅前!
遲明堯見他沒反應(yīng),似笑非笑地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多么?”
李楊驍故作鎮(zhèn)定地清了清嗓子:“遲總,你知道有一句話特別適合形容現(xiàn)在的你么?”
“嗯?什么?”遲明堯不恥下問地請教。
李楊驍一本正經(jīng)道:“無形裝逼最致命。”
遲明堯被逗得笑起來說:“其實當(dāng)時我也挺震驚能賣這么多錢的?!?/p>
李楊驍說:“你說這句話就更適合了?!?/p>
遲明堯又笑了一會兒,才說:“真的,不過應(yīng)該是我爸在商界的朋友拍走的,跟商業(yè)利益掛鉤,否則怎么可能值這么多錢,沒有這層關(guān)系,一千塊估計也沒人要吧?!?/p>
“那也不會,我要。不過,好像賣了這么多錢,你也沒有很高興?!?/p>
“有什么好高興的。當(dāng)時要拍賣的時候沒人告訴我,等我回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畫沒了,還生氣了好一陣子。本來想買回來,后來又嫌麻煩,就不了了之了。現(xiàn)在回頭想想,還挺后悔當(dāng)時沒買回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那畫在哪了?!?/p>
李楊驍見他臉上罕見地顯出些遺憾的情緒,便安慰道:“以后如果找不回來,我就陪你回這里,再畫一幅一模一樣的?!?/p>
相比來時的夜路,白天視野一片敞亮,車要好開得多。但在最危險的路段,遲明堯仍是把手放到方向盤上,幫李楊驍掌控著方向。
許云初的電話打來時,車已經(jīng)完全開下了山,疾馳在寬闊的公路上。遲明堯?qū)χ娫捘沁呎f:“許總終于肯回來了?……嗯,我男朋友……藝人不準(zhǔn)談戀愛?誰說的,那梁思□是怎么回事?……”
男朋友。李楊驍扶著方向盤想,以后自己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他突然有些理解遲明堯為什么總喜歡帶他去公司了,這種滿溢出來的強烈喜歡似乎只有通過昭告天下才能得到紓解。
——原來那些秀恩愛的人都是懷著這般心情。李楊驍恍然大悟,感覺自己又解鎖了人生一大奧秘。
遲明堯掛了電話,對李楊驍說:“下午帶你去見許云初?!?/p>
李楊驍開著車,飛快地扭頭看了他一眼,語氣里帶了些驚訝:“梁思□前輩的經(jīng)紀(jì)人?”
“前輩……”遲明堯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笑著說,“你這樣一說,好像梁思□是個德藝雙馨的老藝術(shù)家。”
李楊驍視梁思□為偶像,不知把他的作品反復(fù)掰開揉碎看了多少遍,當(dāng)然不敢在稱呼上怠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三棲影帝,自然是前輩。”
遲明堯不動聲色地拋出一枚重磅炸彈:“那如果讓你跟前輩的工作室簽約,你愿意么?”
李楊驍?shù)恼Z氣由驚訝變驚愕:“……認(rèn)真的嗎?”
遲明堯被他的語氣又逗笑了:“我什么時候騙過你?!?/p>
李楊驍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炸到險些握不住方向盤,只能踩了剎車降下速來,有些結(jié)巴地問:“所以,我、我以后有可能跟梁思□前輩合作?”
“……這很難嗎?”
“我覺得我現(xiàn)在的心情開車有點危險,”李楊驍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呼出來,自言自語道,“穩(wěn)住穩(wěn)住?!?/p>
“那我如果說,梁思□看過你的作品,而且覺得你演得不錯,你會怎么樣?”
“……?。?!”李楊驍只覺得遲明堯在玩火,這接二連三的爆炸好消息怎么能在大馬路上說,真的想殉情嗎!
遲明堯偏過臉看著他說:“你再這么不收斂自己的表情,你男朋友馬上要吃你偶像的醋了?!?/p>
李楊驍立刻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說:“這不一樣啊……當(dāng)年我想考表演系,但我父母不同意,所以只能偷偷地看書準(zhǔn)備,也沒錢報什么特訓(xùn)班之類的,只能把思□前輩的《紅男紅女》看了好多遍,說起來,他也算我的啟蒙之師了,你說我能不高興嗎?”
遲明堯不解道:“為什么不同意你考表演系?”
“就……覺得不太實際唄,我那時的生活環(huán)境和你的肯定不一樣,”李楊驍笑了笑說,“在我們那里有一種偏見,考不上好大學(xué)的人才會選擇參加藝考。我當(dāng)時成績還算不錯,如果參加藝考會浪費掉很多時間,不僅藝考可能考不上,還會耽誤掉高考科目的復(fù)習(xí)時間。而且吧,很多人一聽我要考表演系,就覺得我是想去做明星,明星離我們那個小城市畢竟太遠了,很多人一生都沒有親眼見過哪個明星,所以大家都覺得我是在做夢,而且是在做一個很不切實際的夢。但我也沒覺得我想做明星,我就是想做演員啊,只是個職業(yè)而已?!?/p>
“那你當(dāng)年是來北京參加藝考的?”
“是啊,當(dāng)時傻死了,哪兒都不認(rèn)識,就拿著一張火車站發(fā)的地圖,居然沒走丟?!?/p>
“那,”遲明堯接著問,“你爸媽現(xiàn)在也不同意?”
李楊驍嘆了口氣說:“本來考上大學(xué)之后,我爸媽態(tài)度都放軟了,覺得就隨我吧。后來不是畢業(yè)又遇到好多事情么……他們又開始覺得我當(dāng)年的想法不切實際,新舊怨念一碰撞,說什么也要我放棄這條路,安分守己地找個別的工作?!?/p>
“他們想讓你做什么?”
“沒說……不過最想讓我回家吧。有一段時間我都要收拾家當(dāng)回去了,臨到火車站檢票的時候,突然來了個電話,說讓我去試鏡,我當(dāng)時不知道被封殺的事情么……明明已經(jīng)試鏡失敗有一百次了,還是沒忍住回去了。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我就在想,算了,暫時不回了,既然還養(yǎng)得起自己,那就待到30歲吧,那時候如果我還一事無成,就說明這條路真的不適合我,那我也能死心得更徹底一點?!?/p>
“那你自己有想過嗎,”遲明堯問,“如果不演戲了會過什么樣的生活。”
“想過,但想不出來,就像你說的,我好像把自己給圈住了?!崩顥铗斦f到這里又嘆了一口氣,“我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于未來所有的想法都是跟演戲有關(guān)的,好像把其他的路都堵死了一樣,還是我自己親手堵的?!?/p>
說起這段陳年舊事,他還是有些心生感慨。
沒想到上午才說到他父母的事情,中午他就接到了他母親的電話。
當(dāng)時家庭醫(yī)生來給遲明堯檢查手臂情況,李楊驍正坐在一旁看著,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屏幕上居然顯示了一個許久沒見到的來電顯示——“母上”。
李楊驍很久沒跟他媽通過電話了,上一次打電話還是在《水邊高地》被替換下來之后,那時候他爸媽在電話里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他踏實找個靠譜工作,但彼時他心情煩躁,油鹽不進,更別提叫他灌下這碗毒雞湯了。
他媽講到最后還舉起了例子,說什么“你這孩子怎么從小就不聽話,你看你高中的同桌宋昶,安安分分地參加高考找工作有什么不好”。
她不提宋昶還好,一提起來,李楊驍再也忍不住了,當(dāng)下頂了嘴,破罐子破摔地說:“媽,這世上的事兒多著呢,怎么可能都圍著你的意愿轉(zhuǎn),實話跟您說了吧,我不但找工作沒按您的心情來,性取向也不會按您的心情來?!?/p>
他媽是個中學(xué)老師,性取向三個字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點陌生,但好歹通過電視報紙上接觸過,一時不敢置信地問:“你胡說什么呢又!”
李楊驍一句“我喜歡男的”甩出來,算是一下子把母子關(guān)系推向了搖搖欲墜的懸崖邊上。
自此,李楊驍再也沒接到過他爸媽的電話,逢年過節(jié)他打回去,他爸媽也是一副冷淡口氣,話里話外都是等著他回心轉(zhuǎn)意。
只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李楊驍縱使心懷愧疚,也沒辦法把自己的性取向硬掰回來。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這么做是否太自私了一點,但有時候他又覺得他爸媽對他的期許和親情綁架也未嘗不自私。兩方都太自私太固執(zhí),才導(dǎo)致了如今這個僵持的對峙局面。
李楊驍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低頭妥協(xié),只能通過給家里打錢緩解自己的愧疚。但這兩年他無戲可拍,打回去的錢自然也寥寥無幾。所幸上次拍完《如果云知道》拿到了一些錢,本來想等尾款結(jié)清再打回家的,沒想到一直沒騰出時間。
“誰的電話?”遲明堯也掃了一眼他的屏幕,“你媽打來的?”
李楊驍回了神,“嗯”了一聲,然后接起電話說:“媽?”
那邊沉默了幾秒,嘆了口氣說:“拍了電視劇也不跟家里說,還是我翻報紙看到你的名字,晚上到電視上核對了臉,才敢確認(rèn)是我兒子。”
李楊驍想起那晚宋昶跟他說的那句,他媽每天都在報紙上找他的名字,當(dāng)下眼淚就要涌出來。他竭力往下壓了壓情緒,裝作波瀾不驚地說:“您不是不想讓我演戲來著,我怕我一說,您又要勸我找個好工作?!?/p>
“你媽那是不想你演戲嗎?”他媽聽他這樣說,語氣立即提高了一些,“那不是怕你過得不好嗎!你這孩子脾氣什么時候能不這么倔,從小就經(jīng)不得別人說,非得什么都順著你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