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把他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一一折疊,打包,消毒,整理出滿滿三大箱,甚至搬了兩套鴨絨被進去替換病房里的被子。而方謹自己隨身帶進倉的,也就口袋里一方整整齊齊的舊手帕,和無名指上那枚不起眼的素圈婚戒。
進倉后門一關,除了護士每天固定時間會進去換藥之外,一概人等不得進入,家屬只能通過視頻進行探視。而病人在倉內(nèi)的日子是很難熬的,一方面接受巨大致死劑量的化療,嘔吐、腹瀉、失眠、抑郁,全身免疫系統(tǒng)被全部摧毀;另一方面也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每一天都直面著不可預知的死亡。
顧遠每天都去看他,從早到晚,從不離開視頻半步。
最開始方謹還忍著不在他面前吐,后來就什么都顧不上了。而且化療頭幾天根本不是吐,簡直就是往外噴膽汁,稀里嘩啦弄得一身一地都是;每每吐完后模樣狼狽不堪,方謹就側過身刻意避開鏡頭,顧遠便在視頻里不停哄他,安慰他,也不管能不能被聽見,自顧自一個接一個的講笑話給他聽。
很快地,方謹連躲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吃不下東西,每天靠大量攝入營養(yǎng)粉來維持生命,整個人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涸下去,每天只能氣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
“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嗎?”每天顧遠都變著法兒讓廚師做了飯帶來,從視頻里展示給他看。
方謹目光渙散半晌,才虛弱地搖了搖頭。
無菌倉里不能用水洗手洗臉,只能拿酒精噴,很快就會造成臉上手上的皮膚干裂。那模樣憑良心說其實是挺難看的,方謹心里也知道,時間一久就開始抗拒噴酒精,顧遠便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叮囑他,督促他。
“你還是很好看啊,”視屏中顧遠認真道,目光仔細得就像用放大鏡觀察一件完美無瑕的珠寶:“你看昨天小護士進去換藥,出來還說你生得俊呢,有什么好不高興的?”
方謹悶悶把臉埋在枕頭里,就只聽顧遠笑道:“等你病好后咱們?nèi)プ鰝€祛疤手術,再好好增重幾斤肉,回頭就捧你進軍娛樂圈。保證立刻風靡全國少女,到時候鮮花粉絲的,估計你自信心一下就回來了……”
方謹撐不住也笑了,從枕頭里偏出一只眼睛來瞥他,說:“風靡全醫(yī)院小護士的是你吧?!?/p>
“我當然一直是少女殺手啦,從小學就一直被女同學倒追呢,以前在英國白人小妞排著隊給我寫情書,我都不帶看的?!?/p>
顧遠似乎回味了下當年的盛況,突然又對方謹揶揄地眨了眨眼睛:“你想像不到吧——唔,沒關系,你是顧遠殺手就夠了?!?/p>
進倉第八天,化療反應終于停了,方謹總算可以吃一點顧遠帶來的飯菜,晚上也能稍微合眼睡三四個小時的覺。
顧遠當然是馬上大力表揚鼓勵,許諾出院后就給他買大鉆戒。
隨即到第十天,方謹各項指標終于回升到一定程度,檢查表明已經(jīng)到了可以接受手術的程度;而捐贈者的所有準備工作也已做好,可以進行造血干細胞抽取了。
手術那天顧遠很早就到了醫(yī)院。他去無菌倉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小姑娘已經(jīng)來了,正對著視頻跟方謹說什么,笑得很開心。她這幾天想必喝了不少補湯補藥,滿面紅光臉色極好,笑起來銀鈴一樣,滿走廊都回蕩著那生機勃勃的聲音。
顧遠走到近前,恰好她對視頻揮手說再見,一回頭正巧撞見:“哎!您……您好!”
顧遠笑起來問:“說什么呢?”
“方謹告訴我你怕我跑了,天天在家燒香拜菩薩。”小姑娘樂得哈哈的:“我說,顧大哥講這幾天的開銷他全包,那我買衣服的錢能報銷嗎?方謹說趁著你的感激之情還新鮮熱乎著,叫我趕緊去香奈爾店隨便拿十個八個包,免得手術做完你就反口不認賬了?!?/p>
顧遠卻站在她面前認真說:“謝謝,我會報答你的。”
小姑娘沒太當一回事,正巧這時護士來叫她進血液科,她揮揮手就笑著走了。
顧遠站在原地半晌,感慨地長長出了口氣,走到無菌倉外。
視頻中方謹正光腳坐在病床上,一身雪白病號服,手背上還吊著水。這也許是他進倉后精神最好的一天,眼角余光從屏幕上瞥見顧遠,便抬起頭來展顏一笑。
他真的已經(jīng)瘦脫了形,但那一笑時,眉目五官卻還是熟悉的神采。
“……跟小姑娘聊那么開心?”顧遠雙手抱肩,居高臨下,酸溜溜問:“你倆說什么呢,相約出院后手拉手上街買鉆戒,還是組團出道進軍娛樂圈?”
方謹卻不回答,只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含著一絲奇異的笑容。
“……”顧遠大奇:“該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
方謹卻突然把手背上針頭一拔,光腳下了床,走到鏡頭前。
“你——”
“沒關系,今天打的是葡萄糖。”
屏幕固定在病床邊的桌面上,方謹拉開椅子坐下來,直視著鏡頭,那角度就幾乎和顧遠面對面了。近距離下他蒼白干裂的膚色格外明顯,但根根分明的眼睫和眼梢的弧度,也是那樣清晰,顧遠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能從他眼底看到自己倒影的錯覺。
“其實我看到她的時候,想起了一些事……”方謹說。
他語氣很緩慢,似乎不知從何開口,半晌才下定決心般吸了口氣:
“——我想起當初殺死顧名宗的時候,他告訴我,將來我會成為一個跟他同樣的人?!?/p>
剎那間顧遠以為自己聽錯了,緊接著涌上心頭的感覺就是荒謬:“你?跟他?別開玩笑了,哪有一分錢像!”
“——確實是有的,畢竟這么多年耳濡目染,有些手段和思維方式會受到影響,只是旁人很難看出來而已,但我自己心里能感覺到。”
方謹頓了頓,說:“正因為能感覺到,我才一直很恐慌:為什么會受影響?怎么做才能避免影響?會不會被別人看出來?——那焦慮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深深陷在自我否定和懷疑的怪圈中。”
顧遠沖口就要反駁,但視頻里方謹平靜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但這次在死亡線上的來回,讓我漸漸意識到,我跟顧名宗仍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個體。人通常在死亡快要降臨的那一刻才會真正看清自己,我也不例外;然而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只想一個人靜悄悄離開這個世界,并沒有升起去謀害任何人,或報復任何人的想法?!?/p>
“這讓我覺得,我與顧名宗,至少在靈魂最深處的地方還是有很大的不同?!?/p>
“然后今天我看到那個小妹妹,那么朝氣蓬勃地站在我面前,我問她害怕嗎,她說她想了幾天后就一點也不怕了……”方謹干涸的嘴角浮現(xiàn)出笑容: “這又讓我想到了你。”
“是你從很久以前就長期獻血,才能跟血液中心保持密切聯(lián)系;是你捐贈了大筆資金出去,才能在血液中心的幫助下迅速成立慈善基金會;是這個慈善基金會的成立,才吸引了更多rh陰性血志愿者前來登記骨髓信息,最終把生命的希望帶到了我眼前……”
“從多少年前開始你做的這些善舉就環(huán)環(huán)相扣起來了,每一步都是對的,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哪怕其中缺少任何一環(huán),都無法導向今天的結果。”
方謹眼睛有些發(fā)紅,他竭力仰起頭,片刻后才重新望向顧遠,眼底微微有些濕潤:“謝謝你,顧遠……謝謝你救了我?!?/p>
顧遠眼錯不眨地看著他,目光深處帶著無盡的,貪戀的愛意。
“沒關系……”他輕輕說,“我救的是我自己的命。”
上午九點,捐獻者造血干細胞分析完成,方謹?shù)幕剌斒中g正式開始。
護士進到倉中,把方謹從無菌通道直接推去手術室,然后來關視頻鏡頭。顧遠從屏幕前起身退后半步,緊緊看著手術車上平躺著的方謹,而后者也側頭回望著他。
那一刻所有背景如潮水般褪去,過往數(shù)十年間所有扭曲的愛恨,和離奇的恩怨,都在褪了色的時光中分崩離析。
唯余那目光互相凝視,化作微茫的世界中只剩彼此。
“一定會成功的!”無菌倉中護士要按斷視頻了,對顧遠揮揮手:“放心吧!”
顧遠感謝點頭,目光看向方謹。卻只見他微笑著抬手搖了搖,無名指上對戒微光一閃而過,隨即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不是我愛你。
他說:“等我回來?!?/p>
酸澀瞬間沖上鼻腔,開口時顧遠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沙啞:“——好?!?/p>
視屏關閉,無菌倉門打開。
手術車上推著方謹,向前方等待已久的新生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