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父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方謹甚至都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才突然聽他開口道:
“方孝和來求我,求我放你母親走……”
“但小琳快生孩子了,我實在怕她出意外……”
——方謹瞳孔微微緊縮。
小琳指的應該是顧遠生母柯琳,也就是說,精神錯亂了這么多年的顧父,竟突然恢復神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也去找了血袋,但那個時候……那個年代,根本找不到小琳的血型……我也實在是沒辦法……”
方謹愕然站在那里,心頭滋味復雜難言,只聽顧父竭力喘了口氣:
“我跟方孝和說,等小琳生產(chǎn)完,就放他兩口子走。但方孝和去偷了產(chǎn)檢單,看到小琳的情況不好……他為難,我也為難,人都是自私的……”
“……我對不起你母親?!鳖櫢妇o閉眼睛,布滿皺紋的眼角緩緩流下一滴渾濁的淚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方謹微微發(fā)抖,半晌長長吐出一口炙熱的氣。多少年來塵封的真相終于在此刻揭開了最后的面紗,然而他沒有任何激動或感慨,胸膛中只有無窮無盡的,足以將他整個人吞噬的疲倦。
“我父親也對不起您?!彼p聲道,聲線因為哽咽而顯得有些艱澀:“事后他帶我母親離開顧家,生了我,一直隱居在鄉(xiāng)下。后來他們搬回G市做生意欠了錢,被柯文龍查到行蹤,一把火把他們都……帶走了……”
顧父卻突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是嗎?”
方謹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聽他道:“柯文龍查到他,是因為他來救過我??!”
方謹瞬間怔住了。
“柯文龍把我弄到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方孝和偷偷混進來,裝成保安把我?guī)ё?,結果出去就……就被柯家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腿不好跑不了,叫他先走,然后他說他會再回來找我,說他一定會回來救我!——”
顧父咽下熱淚,喃喃道:“怪不得他再沒來過,怪不得!……”
那一瞬間方謹記憶中掠過無數(shù)泛黃的細節(jié),多少年來從未想過的疑問,都同時從內心深處涌上腦海。為什么他們家突然要搬回G市去“做生意”,為什么偏偏“做生意”就能賠了那么多錢,為什么柯家時隔多年后還能準確找到方孝和夫婦的行蹤?現(xiàn)在想來,一切不合常理的矛盾,都全然得到了解釋。
方謹頹然坐下,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想起那天深夜沖天的大火,想起周圍人聲鼎沸、警笛聲聲,世界仿佛在混亂中塌陷為黑不見底的深淵;他想起父母溫暖的微笑和燃燒的身影,以及更久遠以前,他坐在家里竹席上玩耍時,廳堂里傳來午飯混合著油煙的熱香。
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
從那天起顧父就昏昏沉沉,時暈時醒,糊涂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他出院回家后明顯比以前安靜了很多,以前閑來無事就鬧著散步,現(xiàn)在更喜歡坐在午后溫暖的微風中小憩。有時他會做夢,不知道做了什么,會在夢中露出痛苦、焦慮或微笑的神情;但醒來后卻什么都不跟身邊的人說。
他對方謹?shù)囊蕾囍?,漸漸加入了一種幾乎能算是關心的東西。有一次他發(fā)病捶打身邊的護士,這時方謹趕來,他竟然一下就瑟瑟縮縮地住了手;還有一次外面下大雨,他突然從夢中驚醒,急急忙忙拽著護士就要出門:“下雨了!”“阿謹有沒有放學?快叫人去接他!”“快去給他送傘!”
那段時間方謹骨髓搜索的范圍已經(jīng)相當擴大到了國外,但還是無濟于事,所有樣本都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他只能靠保守治療來維持現(xiàn)狀,但治療過程又令人非常痛苦,導致他清瘦憔悴得厲害,整個人走路似乎都是飄的。
有一天他在給顧父念書的時候突然頭暈目眩,還沒來得及出聲叫人,就一頭栽倒了下去。醒來時他躺在病床上,只見阿肯帶人守在床邊,而顧父竟然也坐在輪椅里,守在病房窗口邊昏昏欲睡。
“季先生不肯走,”阿肯告訴他:“他問你是不是病了,非要等你醒來?!?/p>
方謹掙扎著坐起身,那動靜立刻把顧父驚醒了,都不等保鏢過去推,他自己就啊啊叫著把輪椅轉到病床前,關切地看著方謹。
“季叔,”方謹靠在病房雪白的大枕頭上,嘶啞道:“您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把您兒子找回來好不好?見到他您可不要怕,他真是您親生的,只是現(xiàn)在有點麻煩需要您幫忙……”
顧父疑惑地盯著他,面上神情呆滯,看不出是清醒還是糊涂。
“我也……我也想見見他,”方謹眼眶中淚水瞬間涌了出來:“把他叫回來吧,讓我們都……再見見他……”
顧父卻茫然看著他,很久后才有點迷惑,卻又很堅定地道:
“可你就是我兒子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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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消息被嚴密封鎖,包括阿肯在內的幾個心腹卻都知道,方謹?shù)臅r間肯定是熬不過顧父了。
國外骨髓庫第一輪篩選結果為零,沒有找到合適配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宣判死刑的錘子,已經(jīng)高高舉起來了。
然而世事就是這么難以預料,方謹暫時穩(wěn)定從病床上起來的那天,顧父突然牙疼,跟護工鬧脾氣不肯吃飯。護工也沒太當一回事,給他準備了軟和稀爛的瘦肉粥,顧父卻又嚷嚷著胃疼把碗摔了。
方謹事先留了話,顧父這邊出現(xiàn)任何異狀都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和家里的醫(yī)生。不過這天正巧方謹出院,身體情況非常虛弱,連家里的醫(yī)生都跟在邊上忙得團團轉;護工一時沒考慮周全,就想先去打掃完滿地的粥,再叫人出去通知這個情況。
結果誰也沒想到,顧父疼的并不是胃。
當天下午,顧父再次突發(fā)心梗,被緊急送院。
這次幸運女神并沒有站在顧父這一邊。
送院后顧父立刻接受手術,隨即被送往ICU。那天晚上醫(yī)院發(fā)了三次病危通知書,方謹徹夜未眠,遙控派出了顧家?guī)缀跛腥耸?,緊急搜索顧遠的下落。
他想讓顧遠親眼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哪怕是一眼也好。
然而,之前他已經(jīng)在東南亞找了半個月都沒音訊,如今這最后的一晚上,奇跡也并不會隨隨便便就發(fā)生。
凌晨五點,顧父生命跡象出現(xiàn)波動,ICU里亂成一團。
方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整個人僵硬仿佛石像,手指扭曲地緊緊攥著掌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面的玻璃門突然打開了,院長親自走了出來。
他摘下白口罩,十分遺憾地,對方謹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方謹全身力氣被抽空,整個人驟然倒在了深夜冰涼的椅背上。
很久后他才輕輕開了口,聲音非常飄忽:“……痛苦嗎?”
“不,一下子就過去了。不過病人手術前留了一句話,是麻醉師聽見的……”
院長頓了頓,在方謹渙散的視線中道:“他說,告訴阿謹,爸爸要走了?!?/p>
方謹一動不動,慘白燈光映在他側臉上,投下了慘淡的青灰色陰影。
過了很久很久,醫(yī)院走廊上才滲出破冰般的嗚咽,隨即化作了失聲痛哭。
——顧氏財團總裁顧名宗,突發(fā)心肌梗塞,搶救無效,于當日凌晨五點逝世。
三天后,集團副總裁方謹在顧家大宅內為其設立了布置隆重的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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訃告從內地南方傳向港島,隨即向印尼、金三角及馬來西亞等地散播,終于驚動了深水下一座黑暗的龐然大物。
很少有人親眼見識到它壯觀的全景,然而有關它迅速崛起乃至于稱霸地下的種種傳說,以及不斷向四面八方輻射的廣泛影響力,卻是始終沒有止息過的。
大門轟然打開,一身黑衣的顧遠走下臺階,風衣下擺隨著腳步呼嘯揚起。庭院門口的山路上停著一隊二十多輛防彈悍馬組成的車隊,保鏢打開最前一輛車門,顧遠大步走上前,頭也不回道:
“取消其他所有安排,去G市?!?/p>
保鏢齊齊應聲,車門陸續(xù)關上。山林中奔喪的黑色車隊向遠方駛去,在太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