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確實是明白的。

自從把顧遠生父帶回顧家后方謹就發(fā)現(xiàn)，只要在周圍傭人不那么多的情況下，每次自己一出現(xiàn)，顧父都會情緒激動、攻擊欲極強，有時還會大聲嘶吼一些“別殺我”、“不許動”之類的話，有一次甚至清晰叫出了方孝和的名字。

也許是方孝和給他帶來的刺激非常深，甚至多年后看到與之相似的方謹，都能勾出這么狂躁的情緒來。

趙醫(yī)生不明就里，上前殷勤地和方謹握了握手：“幸會幸會，方副總，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今天給患者做了些基本檢查，這是一些初步結論……”

他從公文包里抽出檢驗報告來雙手奉上，方謹接過來，隨意看了眼那滿紙密密麻麻的專業(yè)術語，反手輕輕壓在茶幾玻璃上：

“您說，我聽著。”

趙醫(yī)生也知道像方謹這樣的人，絕不會像平常病人家屬那樣，有耐心去跟醫(yī)生逐字詢問分析那些專業(yè)名詞。所幸他早有準備，立刻便不慌不忙道：“是這樣的——我檢查后發(fā)現(xiàn)，季先生的精神狀況非常混亂，是因為被長期壓抑后受到驚嚇刺激，在精神初步出現(xiàn)問題時，又沒有得到良好的疏通治療，相反常年被人用對付狂躁癥患者的束縛帶綁住，因此在多方面消極作用下才造成了現(xiàn)在的結果?！?/p>

方謹眼梢微微一跳。

“對于這樣的患者，一般我們都建議保守治療?！壁w醫(yī)生嘆了口氣，遺憾道：“盡管治愈的可能性可說是微乎其微，但如果以舒緩的方式，日積月累慢慢對患者予以正面影響，還是有希望保持不再惡化的……”

這意思就是治不好，盡量養(yǎng)著吧，下半輩子最好也就這樣了。

方謹臉色沉郁，“還有任何能稍微恢復清醒的可能嗎？”

“也不是完全沒有吧，只是極其微小?！壁w醫(yī)生笑道：“而且那真需要長年累月的積極影響，照顧的人必須極其耐心、細致，確保不讓病人受到一絲一毫的刺激，實際操作上的難度非常大……”

顧父在初步出現(xiàn)精神分裂癥狀時，柯家的人應該沒怎么管他，柯文龍也懶得過問，那幾個看守便問療養(yǎng)院要了專門對付狂躁病人的輪椅，然后用束縛帶把他手腳綁在了上面。

這樣雖然能確保他不在發(fā)病時傷到自己，但長期下來對病人的負面作用肯定更大，顧父的神智便在長年累月的壓抑和狂躁中越發(fā)扭曲了，以致到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地步。

沉疴良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事情。

方謹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睫。

他原本打算如果顧父神智稍微好轉，就將一切和盤托出，然后破釜沉舟叫顧遠回來父子相認，讓二十多年來的一切都曝光于天下；此后顧遠怎么處理他，是殺是剮還是拖出去鞭尸，方謹也都無所謂了。

他從最開始，就不覺得自己白血病被治愈的希望很大。

而人一旦連死亡都置之度外了，身后罵名再大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但目前這個情況，跟他預計的又有所不同。

顧父根本神智無知，這世上還知道當年始末的人就只有自己了。他總不能把顧遠找來，指著一個只會嘶吼掙扎的精神病人說這才是你爸，你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那個其實是假的；真正的遺囑上你連名字都沒有，所以你現(xiàn)在要拿下柯家的力量，我再配合你把顧家江山拱手送上……

換成任何正常人，能相信一個字才怪。

方謹幾乎無聲地嘆了口氣，但那細微的情緒外露轉瞬也就消失了，抬頭時他又恢復成了那個冷靜自持、滴水不漏、風度禮儀讓人找不出一絲不妥的方副總：

“既然這樣，我會吩咐底下人照做的，今天麻煩趙醫(yī)生了。從今以后每周請過來檢查兩次，隨時把病人的精神情況匯報給我，另外關于這次診斷的保密合同我周一會讓人送到貴府上。”

這也是精神科醫(yī)生在上流社會出診的慣例了，趙醫(yī)生識趣起身，一邊和方謹握手一邊連聲道：“沒什么麻煩的，不敢當、不敢當！”

·

兩人又寒暄幾句，方謹便親自把醫(yī)生送出了門。

他一直走到莊園外，站在陽光下望著趙醫(yī)生的車順馬路開走，腦海中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一個人靜靜站了很久。

半晌他轉過身，順著寬闊的私家車道走向大宅，突然看見不遠處花園里，阿肯正從他的秘書手里接過一封信，然后邁開大步急匆匆向他走來：“老板——”

方謹腳步沒停，“怎么？”

阿肯臉上表情很奇怪，似乎有點同情，有點惋惜，還有些真心誠意感到不平的惱火。他帶著那惱火剛要開口說話，突然被方謹不帶任何感情地瞥了一眼，目光如同冰雪般掃過，讓雇傭兵頭子不知怎么激靈靈打了個顫。

“——不好意思方副總?！痹匍_口時阿肯果然收斂了許多，低頭道：“是這樣的，我們剛收到香港柯家寄來的信，是一封給您的邀請函……”

方謹終于站定腳步，接過那個印刷精美的金色信封。

“柯家剛剛傳來消息，顧遠決定和遲家的那個大小姐遲秋訂婚，不日將舉行訂婚典禮?！卑⒖贤塘丝谕倌吐暤溃骸八麄兘o您發(fā)了請柬……邀請您去觀禮。”

方謹拆信的手微微一頓。

對阿肯來說那一瞬間似乎被無限拉長，時間緩慢到讓他窒息，連肺部都因缺乏氧氣而抽搐痙攣，從胸腔中傳來清晰的刺痛感。

——然而那只是幾秒鐘內的事。

方謹拆出請柬，打開，目光落在扉頁“顧遠先生、遲秋小姐訂婚大喜，恭請光臨”——這一排燙金字上，久久一言不發(fā)。

“……方副總……”阿肯終于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如果您……想回絕的話……”

“回復他們，恭賀新僖?！狈街斪屑殞⒄埣懑B起，輕聲道：“屆時我會準點赴港觀禮。”

阿肯一愣，只見方謹已轉身向前走去。

從這個角度看去，在方謹面前不遠處，顧家大宅壯麗豪奢，金碧輝煌；他的步伐沉靜又穩(wěn)定，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讓那孤拔的背影中露出頹唐。

然而阿肯瞥見了他身側拿著請柬的手。

那手指是很修長的，連指尖都蒼白如雪，甚至讓人一看就泛起冰刻般刺骨的寒意；不過相比之下喜帖倒顯得更紅了，明亮喜慶又喧鬧的色彩，如同滿地鮮血般烈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