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唐慎便來到傅府, 溫書童子卻早就等著他了。
唐慎驚訝道:“這么早?”
溫書童子吐槽道:“唐小公子, 您也是知道的, 咱們家先生年紀大了,每日也沒其他事可做,睡得早、自然也就起得早。他剛賞完一盆月季, 是姚大人送的。如今正在花廳用早飯?!?/p>
唐慎來到花廳后,傅渭十分熱情:“小童子,去給景則也拿雙碗筷來。景則, 用過早飯了嗎?!?/p>
唐慎:“用過了?!?/p>
傅渭:“撐著了?”
唐慎:“???”
“并未?!?/p>
傅渭大袖一揮:“那就拿雙碗筷來。坐吧, 景則?!?/p>
唐慎:“……”
傅渭和唐慎一起坐在圓桌旁,吃起早飯來。盛京的早飯和姑蘇府不同, 稀粥小菜,還有一些糕點油食。唐慎隨意用了點, 兩人用完早飯時,王溱也到了。唐慎沒想到今天傅渭把王溱也請來了, 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傅渭道:“子豐你可來晚了,咱們吃完了?!?/p>
不同于上一次見面穿的是簇新的正紅官服, 今日王溱穿了身錦緞長衫。仆從將桌上吃完的殘羹空碗撤掉, 師生三人一起來到書房。書房中央的鏤空香爐中沒有燃香,王溱竟然不假他手,從抽屜中拿了一盒沉香,輕輕剪去頂上的一頭,放入香爐, 燃了起來。
不過多時,書房中便沉香裊裊。傅渭坐在上座,王溱和唐慎一左一右,坐在下手。
唐慎看著對面的王溱,道:“王師兄?!?/p>
王溱:“叫我子豐便好。采祁齋的糕點嘗得如何?!?/p>
唐慎:“確實美味,這幾日也讓我的仆從買了一些帶回家嘗?!?/p>
傅渭看著他們二人:“哦,你們之間還發(fā)生了些我不知曉的事?”
唐慎正打算解釋,王溱道:“先生將我們二人一起找來,是有事?”
傅渭想起正事,立刻坐直了。他先看向唐慎:“景則,還有四個多月你便要秋闈了??捎行判??”
整個大宋科考最難考的兩個地方,一個是江南貢院,一個就是盛京國子監(jiān)。唐慎這叫剛出狼穴,又入虎口。而且鄉(xiāng)試又是科考三目中,最殘酷的一科。每年來盛京參考的秀才有上萬人,可每次只收一百號人,淘汰率極高。
不過有過目不忘金手指,和自己對八股文的一些獨特體會、思想看法,唐慎有九成把握,自己能考上舉人??上胍玫胶玫拿?,難度極大,他也不敢保證。
唐慎:“學生自當竭盡全力?!?/p>
傅渭一聽,心道不好,覺得唐慎可能沒什么把握。王溱倒沒說話,他端起茶盞又杯蓋拂了拂茶面,拭去表層的濃香后,輕輕飲了一口。
傅渭和梁誦同為天下四儒,梁誦這些年來收了不少學生,傅渭則是精益求精,不收則已,收就收了個王子豐。王溱十二前還經(jīng)常向傅渭求學,等過了十二歲,十四歲時,王溱拿了當年的童試小三元。兩年后,進考鄉(xiāng)試,得了解元。次年又得狀元。
是本朝第一個真正的狀元三元。
梁誦是為人師表,桃李天下。至于傅渭……還真沒什么教人的經(jīng)驗。
當初王溱沒讓他操心,他如今轉念一想:唐慎出身鄉(xiāng)野,進學的條件當然沒瑯琊王氏好,先天基礎就比子豐差。能拿到姑蘇府的童試小三元,這是他天資聰穎??稍傧肟嫉浇庠?,乃至狀元,短短幾年,難如登天?;蛟S再過三年讓唐慎去考,他也能考出一個很好的名次,可現(xiàn)在他才十五歲,想如王溱一樣考個狀元,著實強人所難了。
傅渭感嘆道:“在國子監(jiān)如何?”
唐慎:“講習、博士們都十分照顧我,這還要多謝子豐師兄先前的那封舉薦信。”
聽到“子豐師兄”四個字時,王溱拂茶的動作稍稍頓了頓,他看向唐慎:“小師弟不必多禮?!?/p>
傅渭看向王溱:“近日戶部可忙?”
王溱笑了:“海晏河清,邊境沒有戰(zhàn)亂;百官忠其位,未聽說過貪墨之事。且如今不是年末,先生是想聽我說一句不忙。不過,戶部不忙,我倒是有些忙?!?/p>
傅渭:“你忙甚呢?”
王溱:“逗鳥澆花,先生忙什么,我便忙什么?!?/p>
傅渭:“……”
傅渭朝王溱使了使眼色:你新來的小師弟在這呢,給為師一點面子。
王溱品了品茶,沒有回應。
唐慎瞧著這師生二人交鋒的模樣,忽然察覺到了些什么。難道說,傅渭是想讓王溱教他讀書?
俗話說長兄如父,師兄代為教書的事,在歷朝歷代都不罕見。但唐慎看王溱并沒有教自己的意愿,他其實也不勉強。他如今對這王子豐頗為忌憚,要是日日相對,不知什么時候就讓對方不如意了,他可不想平白得罪王子豐。
唐慎道:“考舉一事,學生還是有把握的。”
傅渭:“哦?”
唐慎發(fā)現(xiàn)王溱也放下杯盞,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他思量片刻,說道:“鄉(xiāng)試三場,第一場考三篇制藝,一首五言八韻試帖詩;第二場考五篇經(jīng)文,第三場考三道策問。除了第一場的試帖詩外,其余十一篇皆為八股制藝?!?/p>
傅渭:“說得倒是不錯。”他拐彎抹角地說道:“子豐的制藝寫得可是極好,當初連梁博文也連連稱贊呢?!?/p>
唐慎心想:本朝唯一一個三元,被圣上親筆御書點名的狀元無雙,制藝能寫得不好么。
他繼續(xù)道:“學生一直以為,八股制藝,其實并非沒有規(guī)矩可言。”
“你倒說說?!?/p>
“眾所皆知,八股八股,分為八個部分,破題、承題、起手……以及后股,束股。眾人皆以為,鄉(xiāng)試乃三場科考中最艱難殘酷的一科,學生卻認為,這反而是最好得手的一科!以盛京為例,每年來參考的秀才假設為一萬人。其中字體不規(guī)范、有錯字漏字、格式不對者,先除去兩千人。”
王溱突然道:“繼續(xù)。”
唐慎看了他一眼:“這下便只剩下八千人。每年鄉(xiāng)試主考官都必須是翰林院的學士,從京城分派到各地。層層分下去,最后能留在盛京參與閱卷的,最多十人。再加上抽調上來的學政、編書等六七品小官,最后能閱卷的,最多三十人。而這三十人,要在三天內(nèi),將一萬份卷子閱完。平均每人每天一百份。假設是第一場鄉(xiāng)試,那他們每人每天要看的,就是三百篇制藝和一百篇試帖詩?!?/p>
唐慎話鋒一轉:“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館閣體寫得好,便得了一半的分。接著只需要無功無過,不偏題不犯忌諱,考上舉人的概率便有五成!而如果在破題承題上下功夫,力求讓閱卷官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只要后面沒寫錯,哪怕寫得平平庸庸,也絕對能得上游分數(shù)。所以先生,學生要做的事其實十分簡單,八股八股,學生只需要專注前兩股,后面不求無功,但求無過,考上舉人應當不難。”
唐慎說完,書房中竟然有一瞬的寂靜。
傅渭回想起梁誦曾經(jīng)給自己寫的那些炫耀的信。果然,他那位老友性格剛直,從不說謊,他這位學生確實是人中龍鳳,未來不可限量。
傅渭忽然有了教學生的心思。能親手培養(yǎng)出第二個當朝權臣,對他來說可比逗鳥澆花更有趣。傅渭心中有了熊熊斗志,如果放到后代他恐怕能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這種心情:養(yǎng)成!
然而傅渭還沒開口,王溱笑道:“小師弟,你說得倒是不錯,但是你此言的前提是,你的館閣體寫得讓人嘖嘖稱贊,你的破題承題也足夠新穎亮眼。”
唐慎一時語塞。
理論總是豐滿的,現(xiàn)實卻是骨感的。他用未來高考作文的得分要領來走捷徑,可他也不能說自己就能做到。
傅渭:“寫字有何難,子豐的字天下有名……”都是我這個老師教得好。
后面這話還沒說出口,王溱突然笑了:“先生又說我制藝寫得好,又說我字寫得好,可是要我代您教導小師弟?”
傅渭:“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