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的事， 唐慎不可能瞞著先生， 梁誦問起來， 他猶豫半晌就說了出來。

唐慎道：“愚之說，他本不想來叨擾我，只是先生您當(dāng)時身在金陵， 這事又要緊得很，他便只能來我這碰碰運氣。”

梁誦：“我確實不希望他來找你?！?/p>

唐慎一愣，抬頭看梁誦。

梁誦：“慎兒， 既然他已經(jīng)告訴你那個花道士是何人， 又告訴你為何要從花道士口中探聽消息，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背后牽扯的到底是何事?！?/p>

唐慎在心里回答， 不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宮廷政變么。他嘴上卻沒說話，一聲不吭地低著頭。可他不說， 梁誦也知道他心里清楚。

梁誦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這個學(xué)生，年歲不大， 卻處事圓滑，待人接物頗有一些想法。徐慧將事情告訴唐慎，唐慎必然會悄悄查清事情真相， 查明他這個做先生的這幾個月來在忙些什么。哪怕唐慎不說， 他也清楚，唐慎是知道的。

梁誦語重心長道：“為師知道，你并不是很想做官。”

唐慎：“也沒有……”官場兇險，宦海浮沉，無論是誰都不敢保證自己能穩(wěn)穩(wěn)地渡船而過。唐慎的目標(biāo)是考上舉人， 從此以后當(dāng)個富貴鄉(xiāng)紳，就在這人杰地靈的江南水鄉(xiāng)，每日吃好喝好，與自家妹妹過上過安穩(wěn)的好日子。

“行了，為師豈能不知你心里的那些想法?！?/p>

“……先生懂我?！?/p>

“你如此想，倒也無錯。你曾經(jīng)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能有如此壯志，是好事，但為師從未要求你以此律己。如今的大宋看似平靜，北方的遼人卻一直虎視眈眈。你若能平安康樂地度過一生，這也是為師所愿?！?/p>

兩人走到巷頭，梁誦停了步，正聲道：“愚之請你去做的事，從今日起，與你無關(guān)，你莫要插手?！?/p>

唐慎怔住。

梁誦笑道：“唐小三元，回去吧，姑蘇府案牘累累，為師得回去審閱了！”

梁府管家已經(jīng)在巷頭等候多時，梁誦登上馬車，還未走，唐慎快步上前，站在馬車下，喊了一聲：“先生！”梁誦拉開車簾，只見這俊俏的小兒郎站在楊柳下，模樣認(rèn)真地說道：“先生說，愿我一生康樂便好。這話我也想對先生說，我也愿先生一生康樂，頤養(yǎng)天年！”

梁誦瞠然地看著唐慎，良久，道：“好！”

唐慎在巷口目送梁誦離去。

“唉，也不知先生聽沒聽進(jìn)去?！?/p>

唐慎心里愁得很。他身為一個現(xiàn)代人，雖然熟讀四書五經(jīng)，熟背孔子那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他只是熟背，無法做到。前世的那個世界，南宋末年宰相陸秀夫抱著幼主跳海殉國，十萬臣民慷慨赴死，崖山之后無中華的故事他聽過，他佩服這些義士，卻無法感同身受，也不會這么做。

哪怕二十五年前的宮門政變，太子和鐘大儒是被人陷害，并未真的想逼宮。可如今的大宋，卻是國泰民安。當(dāng)今圣上不是個好皇帝，但也算不上昏君。他沉迷修仙，可也沒完全地任用奸佞，這個國家是有希望的。

“先生到底想做什么??！”唐慎仰天長嘆。

回到家中，唐慎正郁悶著，進(jìn)門卻發(fā)現(xiàn)院子里又多了個客人。

唐慎沒想著會在這里見到唐舉人，而且這次來的不僅是唐舉人，唐夫人、唐府管家，就連唐云都來了。

這么大陣仗，不知是想做什么。

唐慎上前道：“大伯父，大伯母，堂兄。”

唐舉人有些尷尬。

去歲唐慎剛來姑蘇府時，唐舉人因為生唐秀才的氣，故意給唐慎、唐璜臉色看。雖然唐慎府考中了案首后，唐舉人特意為唐慎舉辦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慶賀，但他如今看到唐慎，還是覺得頗為尷尬。

唐舉人左右為難間，唐夫人先道：“慎兒，咱們是來祝賀你院考一舉奪魁，拿了童試小三元！”

就是這樣？

只是來祝賀他得了小三元而已，不該有這么大陣仗，定然還有其他事。唐慎心有疑慮卻不說，他笑道：“謝謝大伯母?！?/p>

唐舉人找到機會開口：“慎兒，沒想到你竟有如此才華，你可是咱們唐家第一個童試小三元。”

“大伯父說笑了，只是童試而已，我還未參加鄉(xiāng)試?！?/p>

唐舉人又不知該說什么好。

唐夫人見狀，嘆氣道：“慎兒，這般說話也不是個說法，我且與你交底了。今日我與你大伯父、堂兄來，是想帶你回唐家祠堂祭祖。我知道你爹當(dāng)初曾經(jīng)說過，此生不回唐家。但我們終究是一家人。你得了小三元，這么大的喜事，唐家族人今早就得了消息，想為你慶賀。”

唐慎：“原來是這件事?！?/p>

古代文人參與科考，若是寒門學(xué)子便罷了，沒有太多規(guī)矩。若是書香世家的學(xué)子考上了功名，是要祠堂祭祖，將后代的功名事跡告知祖先的。對唐家這樣的大家族來說，考上秀才并不至于開堂祭祖，唐慎的秀才爹就沒祭祖，唐舉人考上秀才時也沒有。但是唐舉人考上舉人后，他開堂祭祖了。

如今唐慎雖然只是個秀才，卻是童試小三元，也值得開堂祭祖。

唐舉人道：“侄兒，先前是我做得有些不對。唉，就像你大伯母說的那般，身為長輩，我不該將上一代的事怪罪到你的頭上。你得了童試小三元，按理，唐家是要為你開祠堂的，你可愿意？”

唐慎思索片刻，問道：“大伯父是心里放不下，老夫人去世時我爹沒有回姑蘇府奔喪的事？”

唐舉人：“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說，這已是過去的事了。”

唐舉人的爹就兩個兒子，一個唐舉人、一個唐秀才。唐舉人自認(rèn)自己的母親對唐秀才不薄，無論他與唐秀才有什么隔閡，母親走時，唐秀才都不該不聞不問！這事他心中放不下，如今對唐慎感到愧疚，也只是意識到自己不該把唐秀才的錯怪到唐家兄妹身上。

唐慎道：“祭祖一事，我自然會去。只是有件事，我想請大伯父、大伯母幫我?！?/p>

唐舉人道：“何事？”

唐慎：“讓我和妹妹替父親，為老夫人上一炷香。?！?/p>

唐舉人怔然無言。

次日，唐慎和唐璜一起到唐家祖墳，為唐老夫人上了柱香。唐慎心里松了口氣，他自認(rèn)此后再也沒有任何虧欠唐家的。

唐舉人道：“侄兒，先前的事是我錯了！”

唐慎：“大伯父多言了。”

唐慎考上童試小三元，唐家在姑蘇府五縣的族人全部來了。由唐舉人操持開祠堂的事，他在祖先的牌位前將后代唐慎的事跡告知天地，告知先祖。族人們紛紛道賀，唐舉人又為唐慎開了三天三夜一百桌的流水宴，大宴姑蘇府。

等到這一系列事結(jié)束，唐慎終于回到家中，他往床上一趟：“這要是我鄉(xiāng)試再考個解元，那還得了，豈不是得累死在祭祖上！”

唐璜進(jìn)屋時正巧聽到這話，小姑娘欣喜道：“哥哥要考解元？”

唐慎：“我可沒這樣說，你別污蔑我?！?/p>

“若是旁人，我才不信。若是我哥哥，定能考上！”

唐慎哭笑不得：你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者無畏！考個解元說起來輕松，可不比前世考一個省狀元簡單。而且唐慎如今所在的鄉(xiāng)試考區(qū)，放在后世，那就是地獄難度的江蘇高考！考個解元，等于拿江蘇省狀元，還是三年只有一個的省狀元！

唐慎：“行啦，你來找我作甚？”

唐璜想起來：“這幾日咱們都在大伯父家吃流水席，一直未曾回來。今日好不容易回家，姚大娘讓我來問你，晚上咱們吃什么。過去這幾日，是唐舉人為你慶賀。而今日，哥哥，是咱們自家人為你慶賀?！?/p>

唐慎心中一暖：“好，你讓姚三將林賬房一家也喊上，順便再去趟梁府，看看梁先生是否得空?！?/p>

“好。那我們吃什么呀？”

唐慎左思右想，突然道：“就吃火鍋！”

不過多時，姚三就講林賬房一家喊了過來。梁先生沒來，姑蘇府事務(wù)繁忙，他還沒處理完。不過他讓姚三帶了一本字帖，贈予唐慎，并轉(zhuǎn)告他：“那一日走得匆忙，這幾日又一直忙著寫字帖，未曾祝你拿了童試小三元。為師贈你這本字帖，望你好好練字，鄉(xiāng)試時再奪魁?！?/p>

唐慎：“……”

唐璜奇怪道：“哥，你不是說你的字寫得極好，梁大人都夸獎么？”

唐慎把字帖藏到身后，厚著臉皮道：“先生讓我練字又不是說我寫得不好，你這丫頭可知道，學(xué)無止境！學(xué)到老，活到老，先生要我練字，是要我錦上添花！”

唐璜：“我真的信了哦?！?/p>

唐慎：“……”

這妹妹怕不是從街上撿來的吧！

唐慎還沒說話，唐璜就跑去廚房：“姚大娘，梁先生說哥哥寫字不好看，給了他一本字帖，讓他練字呢！”

唐慎：“……”家丑不外揚懂不懂?。?！

入了夜，唐慎兄妹、姚家母子，還有林賬房一家齊齊坐在院中。這院子中栽了棵大桑樹，姚大娘將一個桌子放在大樹下，夏夜在樹下吃飯，就著皎潔的月色，別有一番生動。

姚大娘：“小東家，按著您說的，我拿來了一個風(fēng)爐還有一口鐵鍋，又洗凈了一些菜果。只是你說的要將那豬肉羊肉片成薄片，我不知該怎么弄，就把他們盡量切得薄了些，您看這樣行嗎？”

唐慎看了眼，豬肉、羊肉都切得很薄，雖然不是后世那種幾乎透明的，卻也能吃了。

在古代，牛肉是禁止食用的，除非得到官家許可，任何偷吃牛肉的人都會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接受懲罰，因為牛是古代的生產(chǎn)工具。牛要耕田犁地，每一頭牛都是碩大的財富。尋常人家不會宰了自家的耕牛，這是自斷生路。官府也不允許私自宰殺耕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