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礫軍人并無耐心聽他分辯,將那些書抓著塞進布袋,也把前橋手中正在翻閱的書奪走。
前橋道:“這似乎只是話本?!?
那軍人道:“是禁書,讀之有害。念娘子初來乍到,不知者不罪,我等不會為難你,下不為例?!?
前橋愣愣地看她們走遠,稍微感覺不是滋味。
也不知那些是什么書,怎么就突然列為“禁書”了,想來宣揚興國思想的讀物都不是好東西,讀之難免腐蝕心靈。雖然此舉有點一刀切,但統(tǒng)一思想是當(dāng)務(wù)之急,哪有那么完美的解決方案呢?
失去了書,前橋也興致懨懨的:“走吧,我們還是繼續(xù)向北,到興國去?!?
“您就這么去?”
前橋看向施克戎,對方解釋道:“如今興國剛剛割讓領(lǐng)土,仇荊民意四起,若見一個女子攜帶一群兒郎,猜也猜到您是荊國貴女。可別小瞧了普通民眾的報復(fù)心,他們或許沒有上戰(zhàn)場殺敵的本事,倒是可以對您多方覬覦?!?
“那你怎么想?”
“我?guī)偷钕乱兹莩赡凶樱c眾位郎君一同扮為荊籍貨商,同為男子,他們會多些忌憚。”
前橋遲疑道:“若我是荊國男人,他們該恨還是恨,該殺還是殺了。”
“但興人對待男子與女子,畢竟不同。”
施克戎沒說到底哪里不同,前橋憑借對男尊社會的了解,也能猜出個大概?;舒⒓日f他是“興國通”,聽他的經(jīng)驗總沒錯,于是換了男裝,再被施克戎以易容之術(shù)稍微裝飾,打扮成了年輕公子的模樣。
阿廖送她們到邊境,神色帶著終于將她這尊大佛請走的釋然,到底還是并肩同行的情誼多些,拱手與她作別道:“玉龍城雖在掌中,但火霞旗的任務(wù)仍久艱巨,我們會為荊國守好北地,你也要保重。”
——
4.
興國的碎石路面在規(guī)劃之初顯然沒考慮過寬闊馬車的使用體驗,經(jīng)由商道穿過罕有人煙的松林,前橋被生生顛得想吐,最后改為騎馬,總算和環(huán)境適應(yīng)了些。
她這一路上見到不少人。有的興人不愿留在已經(jīng)被交割出去的故土,他們北上都有同一個目的:跨越新的邊境線,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國去,然而這條路遠比南下更加艱辛。
久違的興國軍隊正把守在城防之外,將一大群衣衫襤褸的難民堵在那里。前橋遠遠望見一片兵荒馬亂,還以為此處像覲塢和固礫一般戒嚴,心中叫苦不迭,卻聽人說,這是士兵們在索要“通關(guān)費”。
“從前他們是堵在纏腰道,過了他們這關(guān),才能過國關(guān),如今三城盡失,他們倒是將營生開到了此處。”
張策也算親身經(jīng)歷了一場“國家浩劫”,看著這群兵不兵匪不匪的人恨鐵不成鋼。施克戎鉆到人群前面,打聽到了“通關(guān)費”的具體金額,回來后稟告道:“他們瞅準(zhǔn)了機會發(fā)國難財,瞧見商人或舉家搬遷者就逮著不放,非要把血吸干算完。殿下家大業(yè)大,他們保不準(zhǔn)獅子大開口,容屬下去打探一下,若能用錢擺平長官則更好,我們也可躲過小吏敲骨吸髓?!?
那些有錢又肯花費的人,連衣服都被扒過一遍才給放入,沒錢的仍舊留在城外做野民。前橋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過關(guān)的好時機,便和眾人一起找個茶棚坐著,等待施克戎回來。
何縝怕她一路顛簸腹中饑餓,去不遠處一個攤販那兒買幾個梨子分給大家,他從荷包里翻出幾個銅板,動作引得周圍人忍不住探看。
待他回來了,前橋低聲囑咐道:“你將零錢放在順手的位置,剩下的貼身放好,財不外露,這樣張揚難免惹人覬覦?!?
何縝乖乖稱是,將銅板放在袖袋里,荷包也藏了,然而還是引來了目光,一個穿著灰撲撲衣袍的消瘦男人突然擠到前橋和何縝中間,并一眼認出了眾人中的主角,涎皮賴臉地對前橋介紹道:“這位老板,可否交個朋友?”
“你誰啊?”何縝和成璧一左一右將他推開,面色不善地打量他。
“小人姓周,賤名周不愁,嘿嘿?!蹦侨诉种煨Φ?,“公子們是荊國人吧?這節(jié)骨眼兒來興國,來得真是不巧。”
前橋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警惕道:“你是做什么的?”
“書商。”周不愁遙遙指著自己放在不遠處的兩擔(dān)書籍,解釋道,“我是來鄗城賣書的,我也不巧,到達那日正趕上領(lǐng)土交接。腳踏之處來時還是興國地界,回去變成荊國國土了,找誰說理去?”
前橋不是來聽他抱怨的,靜靜望著他不說話,周不愁見狀道:“不過我識得守城門的一位軍官,他是我同鄉(xiāng),只要花錢打通了他,任公子帶了多少人,放進關(guān)都沒問題?!?
“你這么有門路,怎么不自己去找他。”
“嗨,我也想找,可我沒錢?。∵@一趟過來沒掙多少,還搭了路費。實不相瞞,我方才見公子的兄弟出手闊綽,想來是有余錢的,不知能否借我一些通關(guān)費?你放心,我在杞城有朋友,過了關(guān)就能還你!”
見前橋不說同意也不說拒絕,樣子像是還有商量的余地,周不愁又道:“我可以立借據(jù),也可以做抵押,公子是讀書人,我也是讀書人,我必不會做那反復(fù)無常的小人之事。這樣如何?我先拿這書給你抵著。”
只見他從隨身書篋中摸索開來,賊眉鼠眼地將一本書鄭重交到她的手上。
她望向那書封皮,看不出什么特別,周不愁卻壓低聲音道:“這是興國禁書,早幾年前就不讓賣啦,放眼全國,獨我這兒還剩個抄本。公子若信我,就拿我這孤本當(dāng)個抵押,借我錢通關(guān)吧。我什么時候還錢,什么時候找你要書?!?
前橋?qū)Α敖麜倍稚晕砹伺d致,方才被固礫軍神神秘秘沒收的也是“禁書”,不知興國這本禁書長什么樣,會不會和奉陰婆之類的神秘信仰有關(guān)。啟書看到標(biāo)題,只有三字“藏釵記”,看得云里霧里。張策卻不覺“啊呀”一聲,臉騰地紅了。
“呦,看來這位公子很懂??!”
張策一個勁兒搖頭:“有所而聞,有所耳聞。此書我只聽說過,都不知竟還有抄本存世?!?
“你若懂行甚好,也省得我好說歹說,你家公子仍不信我?!?
前橋此時已大有興致,但又不想這么輕易被人牽著走,問道:“你還有什么書?”
“不是我吹牛,興國暢銷的這些書,我這兒應(yīng)有盡有!公子只要借我銀錢,就是我的大恩人,你要什么書,我就能給你弄來什么書?!?
周不愁指天發(fā)愿,說什么都要求前橋?qū)⑺徊нM城里,還保證自己的門路暢通可靠。前橋心道這樣也算省了事,若他同鄉(xiāng)好用,施克戎也不必費心去找了,便帶了周不愁去城門口,正巧碰上撥開人群回來找她的施克戎。
他向前橋耳語一番,原來此行托人找到了長官,只需花錢打點,能將所有人帶進去。
他動作還挺快的,這下又用不著周不愁了,前橋?qū)ⅰ敖麜睍鴴伝亟o他,周不愁就道:“別啊兄弟,你帶著我!這書我……我送了你還不成嗎?”
前橋不語,微笑搖頭,周不愁道:“求求了,你帶著我吧!我,我還你雙倍的通關(guān)費……三倍!”
前橋還欲和他討價還價,不料周圍人群突然出現(xiàn)暴動,方才還賣給何縝梨子的商人被一伙走投無路的暴民盯上,錢被搶劫一空,背簍中的東西撒了一地。有人大叫抓賊,有人趁亂拾梨,還有人借機要往關(guān)里闖。
衛(wèi)兵們將兵戈架起抵擋,甚者已經(jīng)與急需進城的饑民肉搏,施克戎知道事不宜遲,立馬護著前橋向通道跑去。
周不愁挑著擔(dān)子緊隨其后:“帶著我,帶著我!”
前橋無暇他顧,眼看著周不愁跌了一腳,差點將擔(dān)上書架摔散,難為他這時還不放棄吃飯的家伙事兒,緊緊顧著他的寶貝書。前橋便向府衛(wèi)打個手勢,三人沖到他身邊,兩人架起兩條胳膊,一人奪過扁擔(dān)扛著,將他拖死狗一樣拖在后頭。
這一趟過來,前橋的出行經(jīng)費直接搭進去一大半,周不愁對她千恩萬謝,說她是“過命的大哥”。
“哥,我還不知你貴姓呢?!?
“免貴姓錢,”前橋惜字如金,公事公辦道,“去寫個欠條,你之前說好了三倍奉還的?!?
“錢兄,別說是三倍,小弟的命都是你的了?!敝懿怀钏匮a了欠條,又道:“錢兄想往哪去?不如隨小弟去杞城?小弟做東請你,一則為你接風(fēng),告慰你舟車勞頓,二則也拿銀錢還你?!?
前橋本也沒有固定的目的地,打聽了杞城離著不遠,也就點頭同意了。路上重新租了車,一邊行路,一邊研究那本“藏釵記”,粗略判斷出是一本言情小說,寫得還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