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前橋再次開始瞎折騰后,成璧的神經(jīng)便繃緊了弦,寸步不離地守著,一直不得空去留王府探望寧生。等他終于有了閑暇,寧生也休養(yǎng)得差不多了。
趙熙衡那一刀結了痂。由于成璧阻攔及時,他因羞愧抹脖子的傷并不深,如今只留一道淺疤。這道疤本也不必有,成璧見他一派憔悴,便知他沒有護理皮相的心思。
“公主最近不得空,但也問候了你?!?
成璧撒了謊,其實除出事那晚前橋問了寧生狀況,其后幾乎沒提過他。寧生聽罷只露出一個無力的笑,透過窗欞看著院內(nèi)的落葉,沒頭沒尾道:“這還是我頭一次到留王府來?!?
成璧坐到他身邊,聽他繼續(xù)道:“從前公主將宅院賜給我,我知其貴重,但也嫌它不祥——那時我聽說過明庚之事,一個盛寵的使奴,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
軒窗內(nèi)外一如當年。留王府長期沒人居住,還照舊時模樣打掃維持。成璧環(huán)視之下,回憶也涌上心頭,道:“是,明庚在此住了許久。”
“我不知江兄信不信命,我是有些信的。公主賜我此府是一次提醒,庶卿也提醒過我,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我還是走向這條死路?!?
成璧道:“你沒見過明庚本人,他恃寵而驕,與誰都相處不來,和你情況截然不同?!?
寧生搖頭,視線落到一旁的桌案上,輕聲道:“或許性格不像,可總有一些是相同的?!?
成璧順著他的目光向桌案看去,幾張字稿正放在那里。見寧生沒有阻攔之意,他便將其拿到眼前。
頭幾張紙上蟲跡歪扭,白字頻出,似乎出自一位不常用筆之人,所謄抄的無非是些詩句。翻到最后,則是一張娟秀的字稿,由于太過熟悉,他立即認出是誰的手書。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成璧哭笑不得,她知道魏留仙寫下這詩時,最多只有兩分真心。她不過將詩句信手拈來故作深情,以促使明庚安心留在外邸供她享樂。這是她慣用伎倆,恐怕送給紅郎的情詩收集起來,能在羅塢書畫店中擺滿整整一架。
他以為寧生在感傷魏留仙曾對明庚留心,解釋道:“公主附庸風雅,專引用些成詩打發(fā)人,不值得當真?!?
“那日我發(fā)現(xiàn)此物,猜著是明庚所留。這不過是一句成詩,公主寫時無心,他卻視如瑰寶?;蛟S在此等待公主的時日中,將她的筆墨字字謄抄,以解相思之苦吧?!睂幧鷤阮^去看那笨拙不堪的字跡,又道:“我不知明庚是何樣人物,可他對公主之心,卻令我有些同感?!?
成璧默默將字稿收起,拍他肩膀道:“你和誰同感,也別和明庚同感——他或許對公主有些愛慕,但沒你想的那么癡情。充其量是想諂媚她,為自己謀個前程。”
寧生則苦笑:“試問江兄,在公主府內(nèi),我可有傍身之能嗎?論才華門第,庶卿無人可匹,論武學造詣,無人及你,論明理達觀,我尚不如子昂。就連此書函,都是江兄說了成詩,我才知曉——我也是賴這副皮囊諂媚公主,以謀前程之人啊?!?
他這么較真,反而讓成璧一時沒話可說,望著失落的寧生糾結起來。他該說什么?難不成說你這副皮囊已算得上傍身之能了?就算用來諂媚又如何?
“其實我也沒讀過多少書……只是看她寫多了,知道是引用?!背设祰@道,“你這樣共情明庚,自怨自艾,于事無補。她當時將你遣走并非真心,只是想試探趙熙衡,如今你傷好了,也該告訴她一聲,早日回去?!?
寧生卻搖搖頭。
“從前府中無論賞賜還是陪侍,我都是頭一份,以為就算沒有庶卿,但憑我這副身軀,也能拴住公主之心……可是你看,這些愛意和恩賜轉瞬即逝。大夢初醒,我才發(fā)覺自己愚笨。我共情明庚,也是笑他傻,直到臨死之時,才看透公主心思?!?
成璧愁得直撓眉頭,安慰的話怎么也憋不出來了,轉身吩咐管家道:“老關!拿壇酒來?!贝粕狭?,也不管寧生的傷沒好利索,直接給他滿了一碗,道:“寧兄,你若是心里不舒服……我陪你喝點?!?
趁著他喝酒的功夫,成璧再次理了理思路,真誠道:“你說這些話,在我看來……都是因為過得太順了。你進府晚,沒見過當初梁庶卿是怎么過來的,也沒見過我是怎么過來的……如果你經(jīng)歷過,就知你今日之苦當真不算什么。她如今不和趙熙衡試探了,只要有心找你,你立即能回府。以前怎樣待你,以后還是怎樣?!?
“縱然回府,我也只能用這副身體求她惦念。公主對我的愛,遲早會隨時間流逝再次消失?!?
這話說得成璧臉都快黑了,道:“這又怎樣呢?有的人想陪侍,引她惦念,都沒辦法啊?!彼菜隳脤幧斪约喝耍钠鹩職庹f了些私密的肺腑之言:“寧兄,有時我都想自己滯了勢,同她歡好——我不知多羨慕你?!?
寧生望著他認真道:“公主如此待你才是愛重之舉,這愛不在平日賞賜,也不在日常纏綿。從前我看不透,以為公主對你和庶卿都不曾用心,如今看來……”他長長一嘆,苦笑道:“所以,我想走了。本來不欲告訴別人,悄悄走了便好,如今你正巧來了,我有件事想托付你。”
“走?你能往哪去?”
寧生未回答,從衣袖中掏出鑰匙,對成璧道:“庶卿怕我出府后沒處落腳,曾為我置辦居所。他思慮周全,本是一番好意,可若公主知曉,未免多心,與庶卿再生嫌隙。如今我用不著了,勞你替我悄悄交還庶卿,莫使她人知曉。”
成璧已經(jīng)快被這種事逼瘋了,左一件不能告訴梁穹,右一件不能告訴公主,當“雙料間諜”實在太費心思。
他收好鑰匙,郁悶地拿起寧生的酒碗,自己也喝了一口,又苦心勸道:“我還是覺得你不該走。一來傷沒好利索,二來盤纏沒了,三來沒地方住,你想如何傍身???若公主問起來,留王府上下也沒法交代。你稍安勿躁,容我回府問問吧?!?
——
2.
成璧回府路上還因寧生之語郁悶不已,也隨之產(chǎn)生諸多感慨。
因他進府最早,對魏留仙了解較深。當時她已有風流之名,行事尚沒過分夸張。跟在她身邊久了,她是真心是假意,幾乎一看便知。
外宿青樓以來,魏留仙把狂蜂浪蝶那套玩得游刃有余,如明庚、寧生之流已辨不出她有幾分真心,被賞賜和浮華蒙蔽雙眼。驟然看透,才會格外失望。
他最早看破,知道希求真情只會落個傷心下場,梁穹亦是聰明人,求不來愛便要掌事之權,羅子昂則向來通透,公主府于他而言只是避風港,至于公主愛不愛他,他都一樣活。
俗世的塵網(wǎng)倒是將寧生之流圍在其中。還有多少人至今未曾看透,在冶鐵廠眼巴巴地等著。
生活不易,成璧嘆氣。他揣著種種情緒回到府內(nèi),正好被梁穹逮到。
“庶卿……”成璧見了他,剛要掏鑰匙,就被梁穹接住話茬:“我有事找你。”
“何事?”
“明日司造局要來府中查看暴雨損毀情況,趁入冬前統(tǒng)一修繕。接待司正一事本應由我來,但明日我要進宮領本府月資,午后方能回府??峙乱闊┠闾嫖医哟?。”
成璧知道這是正事,連忙應下,梁穹又把一份清單交給他,詳細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