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快，都四點了。年三十超市六點就關門了?！蓖蹩煞畔挛骷t柿，洗干凈手換上外套，和孟凡坐電梯去負一層停車場取車。

三十下午大街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整個城市都安靜下來。王可和孟凡到超市的時候剛好五點。先去生鮮區(qū)買了晚上需要的菜，兩人又順便逛逛。路過零食區(qū)，孟凡讓王可等他一下，他進去晃了一圈拿了兩盒巧克力出來。

放進車里時孟凡說：“一下子不能吃多?！?/p>

王可訥訥：“你是把我當小孩子哄了嗎？”

“開心嗎？”

王可笑：“開心?！?/p>

孟凡摸摸他的臉也笑了。

雖然有點遲，他希望自己現(xiàn)在哄王可開心還不算太晚。

回到公寓王可開始準備年夜飯。孟凡有心幫王可，奈何拜年的電話太多，年后創(chuàng)業(yè)又需要人脈不好不理會。王可干脆讓他出去忙他的，只管等著開飯就行了。

晚上七點，王可把煮好的火鍋端上桌：“我不太會燒菜，只有個西紅柿炒蛋，委屈啦。”

“我不挑食。”

“對啊，所以我才燉火鍋的。鍋里什么都有?！蓖蹩尚ξ?。

窗外又開始下雪。

王可感慨：“B市不給放煙花，感覺一點年味都沒了。”

“你想放嗎？有指定的地方?！?/p>

“我就隨口說說。小時候放太多次了。”王可撈起火鍋里的肉片，“這么冷，誰想不開要去放啊?！?/p>

“我小時候沒放過?！?/p>

“哥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無聊。”

孟凡平靜地說：“我媽是盧明華情婦，我十來歲才被接到盧家，跟盧明華處不好。后來盧明華又有了老婆兒子?！?/p>

王可張著嘴，嚼了兩下肉片，干巴巴地說：“哥你往年都一個人過年嗎？”

“會去盧家。今年不想去了?！泵戏餐ｎD了一下，“以后也一樣。我不打算繼續(xù)待在盧氏了。”

“你這是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

“對?！?/p>

王可完全不了解孟凡的事情，他也不好問太清楚，只能說：“那祝你新的一年里順順利利?！?/p>

孟凡和他碰杯：“謝謝。你也是?！?/p>

飯后孟凡和王可坐在沙發(fā)前看春晚。

王可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嘴里時不時塞巧克力吃。孟凡看他腮幫子一直動個不停，忍不住上手捏了捏。

“巧克力好吃嗎？”

“好吃呀。我小時候第一次吃巧克力還是爸媽外出打工過年回來帶給我的。”王可回憶道，“當時吃的時候真覺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p>

這是孟凡第一次聽到王可說起自己過去，他忍不住想要多知道一點：“你父母是因為什么事情走的？”

“車禍?！蓖蹩裳凵裼幸凰查g迷茫，“也可能不是車禍。”轉而又說，“大過年的不要說這些啦。”王可笑嘻嘻塞給孟凡一塊巧克力，“多掃興?！?/p>

孟凡嘴里被塞滿了甜膩苦澀的味道，他又一次看到王可眼底的晦暗。揉了揉王可的腦袋，他低聲說：“不說了?！?/p>

王可被孟凡溫柔地摸著后腦，胸腔里暖和和的。過完年就是新的生活，在過年這一天做個對過往的告別似乎也沒有那么糟糕。

見王可欲言又止，孟凡問：“怎么了？”

“其實說也沒什么，只是我以前沒跟其他人說過這些事，不知道從哪里說起?！蓖蹩捎殖粤艘粔K巧克力：“我是想找個人說說的?？偸且粋€人自言自語太痛苦了?！?/p>

孟凡挪動上半身攬過王可，從肢體上給他無聲的支撐。

“小時候我挺幸福的。”

“父母出門打工每年回來兩三次，會給我?guī)Ш贸缘?。爺爺奶奶在家，我也不覺得難過。爺爺特別有意思，會帶我去打栗子挖蘭花。就是太小了，我想不起來細節(jié)了，就只記得小時候很開心。每天活的特別快樂?！?/p>

“父母還說等我初中就帶我去城市里上學，奶奶爺爺說他們不想折騰，就不走啦。那時候我天天想趕緊讀完小學，讀完我就能和父母去城里了。我那時候真的是有一個不是那么完美卻很好很好的家庭。結果都是因為我被毀了?！?/p>

“我小學救了一個被拐賣的孩子，我家被人販子報復了?！?/p>

窗外鵝毛大雪簌簌往下落，都快看不見遠處的萬家燈火。

王可此時深陷在回憶中，哪里還注意得到孟凡，他繼續(xù)說：“我和奶奶去表哥家玩的那天，我爺爺被他們打暈了鎖在屋里，他們放了把火。爸媽回來奔喪的時候出了車禍。交警說，找不到肇事司機?！?/p>

王可說到這里停了很久。

“我沒有朋友，其實是因為我不敢相信人了。我第一個朋友是盯上了我家當年救人拿到的錢，十萬塊，他把我騙到了賭場，逼著我，關了我半個月……還好最后拿了錢他就跑了，我除了被打一頓沒什么大事?！?/p>

“太倒霉了，錢剛被騙走，奶奶就病倒了，我去工廠里打工，一年賺的錢根本夠不上醫(yī)藥費。我就問班長，能不能介紹其他活給我?！?/p>

“班長是周政親戚。”

“剛來A市的時候是最慘的。周政那種人……他先是用硬的，關著我，看我還不聽話就想用……我當時的確是嚇怕了，心想賣身也算是健健康康的活著，總比被下了藥不人不鬼的強。”

“如果是現(xiàn)在，想周政也不可能真給我吃什么毒品，他要拿我送人的，誰會送個癮君子給高官啊。可我那時候真的太怕了，就聽話了?！?/p>

“我對誰都客氣對誰都乖?！?/p>

“我……我怕他們怕的要死?！蓖蹩烧f著突然笑了出來，“其實我一開始也很怕你，就想盡法子順著你。哥你還嫌我太刻意了呢?！?/p>

孟凡許久沒出聲，王可回過頭要看他卻被孟凡突然抱住。

“哥？”王可察覺到孟凡整個人止不住的顫抖，以為孟凡聽這些心情壓抑，反倒是抱著他拍了拍，“我自從看過心理醫(yī)生就好很多了，人還是要向前看的?！?/p>

“你看過醫(yī)生?！?/p>

“肯定看過。從賭場里被放出來就去了，不然早瘋了?！?/p>

“你老家是Z省的。你身份證被周政改了?！?/p>

“哥你怎么知道？”

“拐賣幼童的新聞我在報紙上看過?！?/p>

“這件事在那會是鬧得挺大的。不過講實話，我那會太崩潰，已經(jīng)沒什么記憶了?！?/p>

“你……你有沒有怨過，怨過你救的那個被拐賣的人。如果沒有他……”

王可沒出聲。

孟凡呼吸都不會了。

“我怨過?！?/p>

孟凡松開了抱著王可的手臂。

“……我知道不是她的錯，但是我真沒法做到這么圣母，你懂吧，我后面經(jīng)歷那些……我很難做到心懷寬厚，太難了。”王可緩緩地說，“我真恨自己沒有救過她。一切可能就不會發(fā)生了?！?/p>

孟凡徹底松開王可。

王可抬頭看他神情灰敗，連忙說：“我不應該在過年的時候說這些，哥你別多想了?！?/p>

孟凡看著他，嘴唇抖動：“王可，你很快就有新的生活了?！?/p>

王可聽了，總算重新笑了出來：“是啊。”

孟凡沒辦法再控制表情，他站起身朝著浴室走去：“我去洗澡。”

王可拉住孟凡的胳膊，臉頰微紅：“呃……我是……那個要不要一起呀？”

“不用?！泵戏苍僖膊桓胰タ赐蹩桑骸懊魈煲_車去溫泉，你也早點休息?！闭f完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走進了浴室。

浴室里。孟凡僵硬地打開淋雨，他穿著衣服坐在了浴缸邊緣，雙手摀住臉，眼淚再也壓抑不住。

為什么會是王可。

怎么會是王可。

花灑里落下的水聲，隔壁客廳喜氣洋洋的春晚音樂，還有孟凡無聲的哽咽。

沒有什么比你認為看到了希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把它關在了門外來的絕望。

孟凡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怕王可知道當年的人是他，他怕王可質問他為什么事后一句謝謝都沒有就一走了之。他應該怎么解釋，又能解釋什么。

帶他走的是盧明華，他的確是有在成年后去找過王可?？赏蹩稍缇捅恢苷牧藨艨?，換了名字換了身份。他去曾經(jīng)的山村也只是徒勞。

真的就找不到了嗎？

不是的。

沒有繼續(xù)去找的原因太簡單了，巨大的負罪感讓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面對曾經(jīng)恩人的怨恨，是自己給他帶來了痛苦和磨難，這個噩夢從他走進盧家開始一直延續(xù)至今。

沒人會愛他，無人會關心他。

得知找不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他真的沒有松過一口氣嗎？他一直騙自己，想著也許那個孩子過的很好，也許那個孩子早就過上了另一種美滿的人生。也許他根本不想看到自己，也不需要自己的愧疚和彌補。

自己出現(xiàn)在那個孩子面前也許是對他第二次折磨。

還不如，永遠不再見。

自欺欺人。

他一直害怕這件事，他試圖放下過去，不敢面對。

孟凡在這一刻終于承認自己就是徹頭徹尾的懦夫?？尚Φ氖亲约哼€以為明天能更好，他能給王可新的生活，他能去學會愛一個人。

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