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龍彥昭之所以很少去思索感情、以及他與顧景愿的關(guān)系,便是因為這種心照不宣。
他們可以貼得很近,再親密不過的距離。
但彼此的心里又都留有一道空間,默契地不去觸碰對方的防線。
可就在剛剛、就是剛剛被母后問了那么一句話后,有那么小小的一刻,龍彥昭下意識地捫心自問,驟然發(fā)覺原來不知什么時候起,他滿腦子里,想的都是關(guān)于顧景愿的事了。
仿佛他心里的那條線不知不覺間都淡去了好多。
……
這很不好。
龍彥昭沉默半晌,還是強(qiáng)迫自己收心去做正事。
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又夜深人靜,九五之尊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第二日是沐休。
龍彥昭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便起身更衣,繼續(xù)處理國事了。
今日顧景愿沒有入宮。
以往沐休之日,皇上也鮮少會有休息的時候。
但這一天顧大人往往會進(jìn)宮陪他,兩個人共商國事之余,還可以做一些膩膩歪歪的小事情,不會叫人覺得累,反而身心都會輕松起來,叫人心情愉悅。
只是今天,自己沒有派人去接。
顧大人便也沒有來。
龍彥昭手里撚著一本奏折,思來想去也沒有派人去傳旨。
——不來便不來吧。
正好,他現(xiàn)在也想自己靜一靜,不想看見顧景愿的那張臉。
奏章看不進(jìn)去。
上面顧景愿勾畫的重點會讓他下意識地想起青年做事時的認(rèn)真模樣。
會讓人無端心煩意亂。
于是龍彥昭選擇放棄,先休息一會兒,便撚起了一本《國策》看了起來。
……這上面倒是干干凈凈,沒有顧景愿留下的痕跡。
阿愿在他這里很少會看書,不過他才去過顧景愿的家里,倒確實在顧大人的臥房中便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書……
龍彥昭狠狠地一皺眉頭,禁止自己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將思緒強(qiáng)行放在書本上,時間倒是快了不少,臨近晌午的時候《國策》已經(jīng)被陛下翻了個大半,宮外忽然有人來報,說顧大人在城郊遭遇了一群劫匪……
“你說什么?!”天子直接把手里的書卷扔到了一邊,不確定地要他重新說一遍。
前來稟報的侍衛(wèi)跪在地上,盡量言簡意賅地回稟:“啟稟皇上,顧大人在城郊遭遇了一群劫匪搶劫……”
龍彥昭虎目圓睜:“劫匪?!那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
顧景愿起了個大早。
因為今日要外出,所以昨天很早便躺下了。
他想早些休息,卻又如同平時一般無法入眠,最后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到卯時一過,他準(zhǔn)時睜開了眼。
用冰涼的清水洗了臉,登時清醒了不少。
顧景愿換了一身黑色的衣裳,外面亦是裹了件深顏色的大氅,來不及吃早飯,便進(jìn)了他提前預(yù)備好的馬車之上。
隆冬之際,馬車?yán)锩胬錁O了。
顧景愿沒帶手爐,只擁緊罩在外面的大氅,他靠著車體,閉目假寐。
馬車一晃一晃,趕在城門剛剛開啟之時出了京城,直直地向京郊趕去。
京郊有一塊地是楊家的祖產(chǎn)。
楊丞相祖上為官多年,在京城扎根數(shù)載,那塊祖產(chǎn)又是塊風(fēng)水寶地,便被分出一塊,干脆改成了祠堂和祖墳。
今日并不是個什么特別的日子。
無雨、無雪、也沒有多少陽光。
天光晦暗,只有呼嘯的北風(fēng)。
楊家祖墳和宗祠附近都沒有什么人。
顧景愿也沒有驚擾任何人。
他讓車夫在很遠(yuǎn)的地方便停了下來,而后自身行走在人跡罕至的荒野中,只只地走到了一個還算嶄新的墓碑前……
而后又在料峭的寒風(fēng)中靜靜地站了很久。
什么也不說。
無聲無息。
一站便是一個多時辰,等到冬日的太陽緩慢地爬到頭頂,釋放出一層白茫茫霧一樣的光芒之時,顧景愿終于移開腳步,轉(zhuǎn)身向自己來時的方向回走。
他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劫匪的。
顧景愿從小五感敏銳,那伙人還沒靠近,他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
一共只有四個人,手里分別拿著鋤頭或刀,倒是魁梧壯漢打扮,蒙面看不清長相,只是眼底里多少透著驚慌,看起來不是常做這事的人。
京城附近沒有土匪,大宜朝長治久安,通常來講也不會有打家劫舍的桿子長久存在。
這一伙兒人大概是附近縣城的混混兒,在京城混了一年沒撈到什么錢財,又快過年了,便做起了攔路搶劫的勾當(dāng),打算臨時干幾票再回去,好對家里有個交代。
所以面對搶劫,顧景愿的反應(yīng)也很淡定。
他直接從懷里掏出幾錠碎銀遞了出去。
一身黑衣讓他的身形看起來更高挑削瘦了。
明眸皓齒面白如玉,不抵往日里那般艷麗耀眼,卻多了幾分深沉和高深莫測。
圍著他的四名匪徒直接愣住了。
——路遇劫匪,主動交出銀子的他們不是沒見過。
可表情這般淡定,腰背挺拔如斯、毫無懼意之人,他們還是第一次見!
但看這個人一身文文弱弱的氣質(zhì),還有那削瘦的身板,也不像是個能打的。
且他纖長細(xì)白的手指好似蔥根,捏著的那些碎銀加起來看也得有一兩多,又實在不像是不欲與他們計較、隨意打發(fā)他們走的……
劫匪們看不明白了,攔路搶劫的事情他們做的不多。
但這么奇葩的還是頭一回遇見!
不過這伙劫匪也是性格各異,有人心思細(xì),喜歡多想,因此反而更忌憚顧景愿了。
只覺得他是什么既很能打又不差錢的大俠。
可也有人根本不喜歡用腦子,見這瘦弱的書生竟然還是只肥羊,立即粗聲粗氣地問:“身上還有什么東西?甭等爺去搜,自己都拿出來!”
“沒了?!鳖櫨霸副砬榈ǖ?fù)u了搖頭,好言規(guī)勸道:“若你們現(xiàn)在拿了錢便走,我不會計較。但是?!?/p>
薄唇輕啟,顧景愿嫵媚生姿的桃花眼里無悲無喜,“機(jī)會只有一次?!?/p>
“哈哈哈笑話!”那劫匪大笑著對同伴說:“老大,我覺得這白面書生是讀書讀傻了!他身上一定還有好東西,否則不會這么利索地掏銀子給咱們,要我說咱們還是得搜搜他的身……”
其他劫匪其實本想拿著銀子便走,但聽了同伴這話,又覺得有道理。
更何況這里是郊外,夏天農(nóng)種時人來人往的倒是熱鬧,如今入了冬,種田人都在家貓冬去了,哪有人會過來,他們幾個在這里蹲了幾日,也只遇見這么一只肥羊而已,這么放過實在是可惜。
被叫做老大的小混混思襯一番,舉著鐮刀往顧景愿那邊遞了遞,問他:“你身上還有什么好東西?都拿出來!”
“老大,我瞅著他這外面的衣服就不錯……”
“衣服扒了,按住他,咱們直接上去搜得了!”
其他人沒異議,打算上前去按住這個他們眼中的文弱書生。
四名匪徒本身就呈現(xiàn)包圍之勢,且他們一個個五大三粗,也不怕顧景愿能趁機(jī)跑了,于是便都將兇器丟在了一旁。
但也就是這個時候,變故突生!
顧景愿雖然沒有什么內(nèi)力、又并非天生神力,但也不是真如表面看起來的那般脆弱。
他有練過武。
小時候練武是為了博得父親的眼球。
后來練武,是因為那個人每日都會晨起練功,他見得多了,便也跟著學(xué)了一些。
雖說在真?zhèn)b客面前是花拳繡腿,但對付幾個混混還是綽綽有余。
……
宮里的侍衛(wèi)回稟皇上:“顧大人什么事都沒有,那幾個劫匪都被他打跑了。”
“……沒事就好?!饼垙┱训踔男姆畔氯ヒ恍?,緊接著又問:“那顧大人人呢?怎么是你來通報?他人在哪里?”
“那伙劫匪臨跑走前好像是順走了大人的什么東西……”侍衛(wèi)說:“顧大人發(fā)現(xiàn)以后便去追了,他隨行的車夫報了官,京城府尹已經(jīng)派人去尋找顧大人同時緝拿那幾名匪徒了……”
“什么??”龍彥昭聽得直皺眉。
“是什么東西?”
方才太擔(dān)心了所以沒想那么多,如今想來……阿愿竟然出城了?他這一上午沒來究竟去做什么了?
還有是什么東西如此重要……竟然能讓從來云淡風(fēng)輕的顧景愿都坐不住了?!
“這個……”侍衛(wèi)也說不上來個所以然。
京城府尹前來報信,他不過是個傳話的,細(xì)節(jié)之處自然通通都不曉得。
不管是丟了什么,龍彥昭當(dāng)即對侍衛(wèi)道:“叫霍林平帶一隊人馬立即去找顧大人,務(wù)必將人完好無損地帶回來?!?/p>
“是?!?/p>
雖說都布置下去了,但龍彥昭還是在殿中徘徊了幾圈,只覺得眼皮突突直跳。
最終他讓洪泰全去找一套他的常服拿過來。
皇上親自來到了京城府尹處。
顧大人在京城附近遭遇了劫匪,又自己一個人去追歹徒了,這萬一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京城府尹哪里敢隱瞞,當(dāng)即就派人去宮里稟報給了皇上。
可他也是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也親自過來了!
龍彥昭到了直接主持大局,總之就是讓人趕緊把顧大人追回來,可千萬別出什么事。
他又找來了那車夫詢問情況。
車夫只是個趕車的,顧大人又提前很多下了車,他不知道顧大人一個人去做什么了,只知道在馬車上等了大人一上午后,大人便回來了。
回來的時候還是完好無損的……大人上了車,命他回程。但沒走上兩步,大人便說丟了東西,要他立即趕車回去查看。
那車夫說:“草民跟隨大人在鄉(xiāng)間找了很久,什么都沒看見。大人便說可能是被那幾個劫匪給順走了,草民這才知道大人遭遇了搶劫……皇上恕罪!”
龍彥昭想聽他講述經(jīng)過,不想聽什么恕罪。
九五之尊表情十分可怖地問:“然后呢?”
“然后大人便親自去追了,草民攔不住,只能趕緊回來報官……”
“荒謬?!饼垙┱岩慌淖雷?,越聽越覺得不切實際。
他問:“到底是什么東西?竟能讓顧大人如此沖動?!”
車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大人說是一枚翡翠扳指,再多的草民真不知道了……”
“翡翠扳指?”
龍彥昭聽得更加云里霧里。
阿愿是極度簡約淳樸之人,很少會戴什么配飾。
龍彥昭的記憶里,顧景愿的身上就沒出現(xiàn)過什么扳指。
再說到底是什么戒指那么重要,還要顧景愿不管不顧親自去追?!
龍彥昭覺得莫名其妙,又覺得十分心慌,還隱隱有點頭疼。
他按了按發(fā)疼的太陽穴,只覺得在這里也待不下去、坐不住,于是干脆站起身來,要親自去找顧景愿。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再去了!”京城府尹忙攔著:“京城郊外這么大,萬一顧大人已經(jīng)回走,你們又錯開了呢?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陛下龍體要緊,臣以為陛下應(yīng)該在此處多等上一會兒……”
索性就在這時,有府衙回來回稟說顧大人找到了,那幾名匪徒也被另外一隊人馬找到了,大人遺失的扳指也已經(jīng)被找到。
京城府尹聞言,重重松了口氣,還順帶擦了擦額角即將滴落的熱汗。
……事出不到一個時辰,他這手下便將所有人都找到了,雖說京城附近出現(xiàn)匪徒是他的過失,但如此這般的辦事效率,饒是皇上也說不出個不好來。
他這個烏紗帽今日算是保住了。
龍彥昭這才重新坐下。
皇上也緩了口氣,喝了口熱茶。
得知顧景愿遺失的扳指已經(jīng)從那四名匪徒身上搜出,并且快馬加急地給送了回來,龍彥昭就更好奇了。
他招手:“拿過來給朕看看?!?/p>
玉扳指被一塊軟布包著。
京城府尹不敢看,就恭敬地雙手捧著,連同那軟布一起遞到龍彥昭的手里。
瑜文帝掀開軟布看了一眼……而后便陷入了沉默。
這翡翠扳指他見過。
前段兒時間跟楊二一起吃飯的時候還見到了,就被楊林戴在手上。
龍彥昭認(rèn)識它。
……很久之前就見過,還見過不只一回兩回了。
這是楊家的傳家寶,一模一樣的,一共有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