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事有什么可講，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生意。

他一直沒看新聞，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已經(jīng)被塑造成了一名英雄。雖然那些消息總是加了許多刻意的夸張渲染，但在他們?yōu)樗幊龅母叱钡鸬墓适吕铮l都沒懷疑這一出英雄救美的戲是假的。

車被圍得水泄不通，司機有點無奈，曲淼搖下一點車窗，對外邊說：“不好意思，我是曲藍，你們要采訪曲淼的話改天吧。”

趁他們愣著，他讓司機加大了馬力努力在人潮里撕開一條道跑了。

“去哪里啊曲總？”小甘在副駕回頭問。

曲淼摸出墨鏡戴著，在光芒四射的陽光下懶洋洋地說：“先去理個發(fā)。”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今天的熱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話題。

理完了發(fā)，曲二少對著鏡子摸摸自己天下第一等的俊臉，問小甘：“帥不帥？”

“帥，就是有點、不太像你啦。但還是帥的！”

幾乎理成了平頭，從后邊一直到耳朵上方都剪成了淺淺的一層，只有在頭頂上還留著稍長的一些以做造型。

發(fā)型清爽，配著曲淼的臉和氣質(zhì)，又散發(fā)出野性和邪氣。

他很滿意自己的新造型，拉著小甘跟自己的狐朋狗友混去了。

他那些朋友在心疼巨額的錢財?shù)臅r候，還是沒放過他本人的“事跡”：“我們的大英雄啊，快給我們講講昨晚你怎么英雄救美的，整個過程，所有細節(jié)都不能放過?！?/p>

“哪有什么細節(jié)，我恰好知道那里有通道而已?！?/p>

“但整個過程很復(fù)雜啊，我看那些采訪八卦不是說你救了齊玉之后又返回去救曲藍了嗎。你返回去之后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曲藍先逃出來了你卻沒逃出來？發(fā)生了什么驚心動魄斗智斗勇的曲折故事？”

“……”

“當(dāng)時那么兇險，你身上又沒武器，怎么跟那些歹徒抗衡的？要是我才沒辦法赤手空拳地沒腦子地跑回去救人呢。”

“……你們是八卦小報派來的嗎？”

“我們是關(guān)心你啊?！?/p>

這一出舉國震驚的搶劫案轉(zhuǎn)眼就成了人們嘴里的笑談。不過命還在，的確就該值得慶賀。

起身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半路上曲藍打了電話過來催問他什么時候回去。

除此之外手機上還有一堆未接的熟悉或陌生的來電。

不過并沒有蔣卓晨的。

出了這件事，他以為蔣卓晨會和別人一樣多少有一些話要跟他說，但從那之后他們都沒單獨交流過。蔣卓晨一反常態(tài)的沒有再來騷擾他。就是在白天，有幾次他們眼神碰上，蔣卓晨也似乎并沒有什么要刻意對他說。

不僅這一天，在后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蔣卓晨都沒有再找過曲淼。他們過去幾個月的糾纏結(jié)束在了一場綁架案之后，沒有人說拜拜，沒有任何的告別方式，一夕之間又變回了從前。

而在曲淼換了新的發(fā)型的這個晚上，曲藍終于逮住曲淼和他談了一次。

“你如果有事但不肯告訴我，那我永遠都不知道你的想法。曲淼，如果我做了讓你不開心的事，我希望你直接告訴我而不是回避?！鼻档陌l(fā)型令曲藍心里起了火，但發(fā)脾氣解決不了問題，所以他把他叫到二樓的小廳，仍舊溫和如常地和曲淼面對著面坐在沙發(fā)上，試圖讓閉口不談的曲淼告訴他他想知道的。

他清楚，曲淼突然剪了一個和平時非常不同的造型，那絕不是因為圖新鮮圖好看，而是為了跟他明顯地區(qū)分開。苗頭早在他們一起去德雷科技時就已經(jīng)有了。

過去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過。哪怕他們?nèi)绱瞬煌珡膩聿豢桃獾?、下意識地把自己和對方加以區(qū)別。

“你想多了吧?！鼻得艘幌伦约旱念^發(fā)，因為曲藍正盯著那里，“只是剪個頭發(fā)，反應(yīng)怎么那么大。不是挺好看的？”

說著還沖曲藍笑一笑。

“是不是因為蔣卓晨？”曲藍突然問。

曲淼愣了一下，莞爾：“管他屁事啊。”

“那到底是為什么？”

“根本就沒有什么，哪來的為什么？我們畢竟是兩個人，不可能做到一輩子什么都一樣吧，你要是不喜歡我這發(fā)型，下一次我再留回去就好了。”曲淼搭上曲藍的肩，“小心想太多老得快啊。”

“你記不記得，在我們小時候爸曾經(jīng)對我們說，他們原本只打算要一個孩子，因為一旦有了更多的孩子，就沒辦法做到對每個人絕對公平?！?/p>

“我記得?！鼻嫡f，“他們不希望發(fā)生那種事，不希望他們的孩子會產(chǎn)生‘爸媽沒有愛其他兄弟姐妹那么愛自己’的想法?！?/p>

“但是爸媽都沒有想到，他們竟然得到了一對雙胞胎。”曲藍抬頭看著被燈光照亮的玻璃墻，那外邊是深深的夜色，在一派光明中，他的身體里有一部分卻像彌漫了一層漂浮的黑夜的因子。這幾年他一直專注于事業(yè)，顧著各種生意往來，常常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或許是他忽略了像小時候那樣去關(guān)注曲淼的內(nèi)心，關(guān)心曲淼的所想所愛所惡，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再像少年時代那樣懂他。

以至于，等他注意到的時候，曲淼已經(jīng)在開始將他推出他們原本共生的那個世界。

他的眼角突然濕潤，他輕聲地說：“所以爸對我們說，‘未來你們或許會覺得爸媽愛自己沒有愛哥哥或弟弟那么深，也許你們會覺得難過，不公平，所以心生罅隙?！?/p>

“爸說，如果他們做不到，那就讓我們自己做到。把對方當(dāng)成自己，愛自己一樣地去愛著對方，把你的哥哥，你的弟弟當(dāng)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那個人——”

曲淼望著曲藍的側(cè)臉，那張臉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他的靈魂深處，他接過他的話說：“哪怕長大以后，也一輩子都不變?！?/p>

他仍舊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從不曾改變。他一把攬過曲藍，抱著他的頭說：“曲藍，我從未忘記，我永遠愛你，永遠最愛你。只不過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事我沒法告訴你，但那絕對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p>

曲藍被曲淼強行地推回了自己的房間。和曲淼談了一次心，堵在他心里的窒悶消散了大半，但他仍舊一夜都沒有睡好。

今天下午蔣卓晨向他告白了。

他和蔣卓晨永遠不可能。對方卻竟然說不會放棄。認識了幾十年的好朋友突然告訴他他喜歡了他很多年，他們以后還能怎么毫無芥蒂地正常交往？

沒有人喜歡遇到這樣的事。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不喜歡的人不肯放棄。

曲藍心緒不佳，自己的事，曲淼的事，折騰了他一夜。

曲淼從曲藍門外離開后，一直站在遠處的唐天予走了過來。

“我想和您談?wù)劇！鼻{的保鏢對曲淼說。

“你想說什么？”曲淼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門，示意唐天予先離開曲藍這里再說。真是奇怪，經(jīng)歷了那樣的一個夜晚，現(xiàn)在他再也不想對唐天予發(fā)什么脾氣，給什么臉色。他面對著他，突然感到了很久都不曾有過的心平氣和。

他們走上三樓，曲淼坐在樓梯的平臺上，讓唐天予也坐下來。

唐天予仍舊筆挺地站著，在幾步階梯之下和他面對著面，微微低頭對他說：“保鏢的職責(zé)，就是隨時可以為了雇主送命。我早就做好了那種覺悟?！?/p>

曲淼“呼”地一笑：“有活命的機會為什么不要？你就是這么死腦筋?！?/p>

唐天予默默地看著他，過了幾秒才說：“那些贖金，您也知道真的太多了，而且……真正拼命的是您而不是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再用自己的生命涉險了?！?/p>

“你倒是反過來教訓(xùn)我了？”曲淼繼續(xù)笑，他望著唐天予，臉上并沒有以往的煩躁不安。

唐天予定定地注視著他不說話。

曲淼被唐天予正氣凜然地盯著，他和他對視了幾秒便敗下了陣來。啊啊真是，曲淼最敵不過這種正直又固執(zhí)的人，他仰頭嘆了一口氣，突然用手搓了搓臉，之后放低了聲調(diào)對站在階梯上的保鏢說：“唐天予，你知道，我不可以第二次失去他了?！?/p>

唐天予的臉色微微一震，差點露出痛苦之色。

曲淼接著說：“我要回去救曲藍是因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在我面前受傷、甚至差點死去，至于你自己，你難道不是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更了解這種感受？”

唐天予的眼里閃過極力忍耐的一道光芒，當(dāng)曲淼這樣說時他立刻閉上了雙眼，假裝只是眨眼，等他雙眼再睜開時，陷入回憶的曲淼什么都沒有看到。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次。那是你來到家里的第二年夏天。那一天我慫恿曲藍偷偷開車出去玩，雖然我和他都還沒有駕照，但他拗不過我，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我的任性要求。結(jié)果下午的時候突然下了很大的雨，很大，我們在過一條河的時候被困住了，洪水沖垮橋，我掉了下去，但是在那一瞬間曲藍竟然不顧一切地過來拉我。

“他本來抓著樹干，為了拉住我那根樹枝斷了，他甚至忘記了他把唯一一件救生衣套到了我的身上。

“我們都被沖進了水里，當(dāng)時的那個世界除了洪水就是暴雨……后來你跳了下來，曲藍一直沖著你喊‘救曲淼’，他一直喊，水蜂擁著灌進他的嘴里，不斷淹過他的頭頂。那時候我死死地拉著他，我心里竟然沒有覺得多害怕，我想，反正要死我們就一起死。但直到你聽他的話把我拖走，直到那場水徹底沒過了他頭頂我再也聽不到他的喊聲……那一天成為我一生里最怕最怕的一天，也是我一生里最自責(zé)的一天。

“他被人救出水之后心臟一度停止跳動——我真的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所以在他終于醒來之后我發(fā)誓，我再也不要他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我再也不需要你聽他的話來救我。從今以后換我保護他，從今以后你也不需要再分心在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在危機的面前，不管是誰，他只需要保護好自己心愛的人就夠了。

“我的命，我自己能守護好。”

他曾一直渴望唐天予的溫暖，希望他的雙眸也能溫柔如月光地凝望自己，可是他不需要唐天予是因為曲藍的命令而對他好，他更不需要唐天予因為曲藍的吩咐而在危險的時候選擇救他而不是曲藍。

唐天予因為曲藍的吩咐而分心給他，那只會讓他困擾。他更怕，怕自己接受了這種關(guān)心，習(xí)慣了那種體貼，只會越陷越深而舍不得掙脫不該屬于自己的一切。

誰都是自私的，誰都應(yīng)該自私。救不了所有人，暖不了所有人，那么，就只專注地對愛的那一個人好吧。

“而你，唐天予，你要做的只是守護好曲藍?！鼻堤ь^問，“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

從曲淼開始講述那件事的時候，唐天予想說的話就都已經(jīng)說不出口。

唐天予靜靜地回望曲淼，片刻后，他看不出情緒波動地說：“我沒別的話說了。夜深了，二少爺您也該去休息了?！?/p>

是的，他無話可說。

從那一天起，他就只能看著曲藍，守護曲藍，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他的大少爺都是唯一的優(yōu)先。

那是他欠曲藍的，變成他一個人的狗，是他唯一償還的方式。

曲淼輕輕挑了一下眉，他站起來拍了一下屁股，說了一聲：“你自己也早點休息?！闭f完他灑脫地走下階梯，錯過唐天予的肩膀。

他沒有回頭，他不知道，他曾一直喜歡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有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年少告白，埋葬在那個洪水翻覆了星光的夏天。

半個月后。

曲淼坐在車里等人。這晚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原本就冷颼颼的年底因為這雨而越發(fā)的濕冷入骨。車里倒是開足了暖氣，但小明星發(fā)來短消息說還有小半小時他們的那場什么影視盛典才結(jié)束時，曲淼還是有點不耐煩。

他下了車，踏著濕噠噠的地面走進了活動館的大門。被守門的保全攔下來的時候，他直接從錢包里抽了一疊現(xiàn)金出來塞到對方懷里，而后揚長而入。

當(dāng)散場的小明星一回頭就看到曲二少的時候，那表情完全就是驚喜了。

他們并不是剛認識，小明星剛出道的時候，他就為他出過錢，送東西給他，托人給他找了些不大不小的資源什么的。雖然沒正式交往，也算不上包養(yǎng)，不過禮尚往來，對方自覺地“回饋”過他不少“好處”。

那段時間曲淼玩得還是挺開心的。

但后來沒多久曲淼就不再找張安然，曲淼對那種事情其實并不算太熱衷，尤其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對方對自己除了金主之外還生出了一點別的感情的時候，他果斷跟他斷了聯(lián)系。

不過前幾天曲淼又在一場聚會里與小明星再次相遇。他們又開始了聯(lián)絡(luò)。

“你怎么——怎么進來了？”身邊，是星光璀璨的人群，還有不遠的地方準(zhǔn)備收拾離開的記者與其他人，張安然不敢把歡喜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但那一瞬間他臉上的喜不自禁卻恰恰是真的。

“車里太無聊了?！鼻悼戳丝葱∶餍?，今晚穿得很正式很帥氣，頗有幾分明星的樣子。

張安然說：“今晚我獲得了新人獎提名，我都出道快三年了，還是新人?！闭f著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

“恭喜了啊?！鼻賹蕵方绲臇|西不了解，但他也朝張安然笑笑，“也許明年就拿到獎了。”

張安然說：“我也這么想的?！?/p>

這種樂觀自在的人說真的并不讓人討厭，而且小明星的性格也確實是會讓人喜歡的類型，曲淼等得有些煩的心情也都隨著那有感染力的笑容而消失了，他問：“你想怎么慶祝？”

“嗯？提前慶祝我拿獎嗎？”

“慶祝你獲得提名?！鼻嫡f，“走吧，你可以在車上慢慢想?！?/p>

“哇……”張安然喜不自勝地低呼，咬了咬下唇，跟曲淼一起穿過人群，甚至有點羞澀地，“謝謝你曲淼?！?/p>

他不過是花點錢買彼此高興。

今晚的活動結(jié)束后，蔣卓晨被人招呼著說了幾句話。然而他怎么都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在這里看到一名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當(dāng)曲淼的身影突然闖進眼球中時，蔣卓晨驚訝得連身前的人說了什么也一個字沒有聽清楚。

在短暫的驚訝過后，他便發(fā)現(xiàn)了對方會在這里的原因。

和一個三流明星站在一起，有說有笑，和顏悅色，那樣子看起來像極了曲藍，但現(xiàn)在，哪怕閉著眼睛蔣卓晨都不會將曲藍和曲淼認錯。

蔣卓晨的臉不自覺冷了幾分。

果然如曲淼所說，他身邊從不缺人，哪怕他們只是半個月沒有往來，曲淼依然過得瀟灑自在，有沒有他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也許他巴不得蔣卓晨再也不聯(lián)系他。

但那種三流明星？毫無特色，長相跟演技在這個圈子里一抓一把，虧那個眼瞎的蠢東西能看得上。

蔣卓晨站在明若白日的燈光下，他慢慢收起眼中的凌厲與陰鷙，注意到面前的人停止了講話，這才換回了淺淺的笑臉：“不好意思何導(dǎo)?！?/p>

何導(dǎo)尷尬地：“哎，咳咳，沒事，關(guān)于林凈當(dāng)男一號的事就這么定下來了，他的演技和可塑性都很不錯，我和崔老師都很期待他的表現(xiàn)。”

“接下來就讓你們費心了。”

“哪里，應(yīng)該的?！?/p>

“雷霆會多投一千萬給你們劇，甚至后續(xù)你們還有正常需求雷霆也會繼續(xù)支持?！?/p>

“……”何導(dǎo)眼神一亮，適才的尷尬徹底消失，笑容滿面地說，“那真是謝謝蔣總您了，這部劇的質(zhì)量我保證讓你滿意。”

“我們互惠互利嘛?！笔Y卓晨說。有投入，當(dāng)然求的就是回報。何瑞生拍過的電影大多叫好又叫座，這次的新戲蔣卓晨也了解過，題材正是當(dāng)下的熱門，團隊也不錯，這錢給了，總歸拿更多回來的可能性大。更何況還有公司的藝人要他照顧，多給點錢什么都好辦。

“當(dāng)然，哈哈哈?！?/p>

“接下來有什么你直接找方瑜，以后雷霆傳媒的事主要由他管?！?/p>

蔣卓晨又和何導(dǎo)寒暄了幾句，告別之后，上了車他立刻給季相宜去了個電話。

車緩緩地往出口處移動，電話接通，蔣卓晨盯著窗外沉悶的風(fēng)景，玻璃上隱隱地照出他隱晦而冷厲的臉：“林凈上次說的事，我希望他還沒反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