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車上，周晉珩看了一眼放在副駕的紙袋，想到把這個帶回去，易暉可能看都不看一眼，遲來的沉重蔓延心口，填滿每一個空虛的角落。

一年了，他以各種方式守在小傻子身邊，回首倒看，能做的不能做的他全都做了，卻一件都沒有進(jìn)到小傻子心里，沒能讓他有一丁點動容。

想起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還有那冷冰冰的一句“我不愛他”，壓抑在骨子里的焦躁又開始搗亂作祟。

周晉珩給楊成軒打了個電話。

楊成軒那邊天剛亮，氣急敗壞地罵他擾人清夢，周晉珩不理會，直接問：“對已經(jīng)死過一次的人，到底該怎樣補償，才能得到原諒？”

楊成軒又罵了幾句，罵累了打個哈欠：“你不會又撞上什么邪祟了吧？”

周晉珩：“回答問題?！?/p>

楊成軒剛醒，腦子不太清楚，胡扯道：“你也死一次咯？”

周晉珩：“我不能死，我要守著他?！?/p>

“你怎么成天給我出難題啊，這種事我又沒經(jīng)歷過，讓我怎么幫你出謀劃策。”楊成軒撓著頭發(fā)，在床上翻了個身，“欸那什么，你不是想補償嗎？把之前沒能給他的都給他咯，或者之前怎么對不起人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都說簡單粗暴，必見奇效嘛?！?/p>

是夜，易暉送走阿姨，站在院門口往道路盡頭張望，沒有人影，也沒有車子駛來的動靜。他回到屋里，去廚房把冰箱又整理了一遍。

晚上回來的時候買了些水果，阿姨說放在0度層保鮮最好，周先生回來就能吃，他說不是給他買的，阿姨還笑他口是心非。

就算其中一部分確實是給周晉珩買的，也是因為把他弄傷，拿水果賠罪而已。

這么想著，易暉拿了個芒果準(zhǔn)備自己吃，洗完到處找不到水果刀，想起晚上打掃衛(wèi)生間時阿姨拿去樓上用了，可能忘了拿回來，他去樓上衛(wèi)生間找，刀沒找到，意外地看見洗手臺上擺著的一對卡通電動牙刷。

一個印著憨態(tài)可掬的哆啦A夢，一個印著露牙傻笑的大雄，哆啦A夢那只還套著蓋子，大雄那只沒有，顯然今天被使用過。

易暉自認(rèn)是這個家的客人，從來不用樓上的洗手間。出來后他把門帶上，路過南邊曾經(jīng)作為客房的房間，看見里面豎著的畫板和疊放整齊的畫稿，差點一個沖動走進(jìn)去。

還是忍住了，易暉告訴自己不可妄動，這些不是屬于他的。再路過房門大敞的主臥，瞥見掛在床頭的那幅煙花圖，他更是匆忙收回視線，扭頭閉眼不去看。

第一次為周晉珩涂藥時，他就看到這幅畫了。所以他不承認(rèn)這是動搖，至多是稍有感觸罷了。

而比起這點似有若無的感觸，更重要的是自由。他暗下決心，只要繼續(xù)視若無睹，熬過這一陣，就能全身而退，回歸平靜的生活。

芒果最后是啃著吃的，易暉不敢使菜刀，邊剝皮邊咬果肉，吃得小心翼翼，還是碰了幾滴果汁在領(lǐng)口上。

對著鏡子搓洗時，越過領(lǐng)口看見鎖骨上還沒消退的紅痕，也沾水搓了搓，心想那家伙的力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手勁大，嘴勁也大，被打說不定是故意放水，為的就是讓他產(chǎn)生愧疚之心。

不得不說這招很管用，聽到大門響，易暉頭一回沒像之前那樣迅速躥回房間，而是拿了藥箱在客廳等。

周晉珩進(jìn)來時叼著煙，看見易暉愣了下，然后便把煙掐了丟在門外，進(jìn)屋前還拿起玄關(guān)的香水往身上噴了噴。

易暉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不讓他抽煙，他只記得周晉珩沒有煙癮。

不過他也沒有酒癮，前段時間不是照樣天天酩酊大醉。易暉沒心思深究，把藥水和棉簽?zāi)煤?，意在告訴周晉珩——準(zhǔn)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

興許是怕易暉等急了，周晉珩沒先去洗澡，而是去廚房燒了壺水，回來便把上身衣服脫了，背過去讓易暉上藥。

易暉這會兒一點也不擔(dān)心他再干出昨天的事。他看上去很平靜，而且傷口裂開了，背部這個核心位置容易被身體各個關(guān)節(jié)牽動，稍不留心就皮開肉綻，看著就很疼，他肯定也不想動彈。

越過平直寬闊的肩，沿著勁瘦腰線一路往下，易暉先用酒精擦去傷口周圍的血污，上藥時幫他把未散的淤青也一道抹了。

指腹觸到的皮膚稍微偏高，應(yīng)該不發(fā)燒了，抹完蓋瓶蓋，易暉把拿出來的退燒藥一并放回藥箱，周晉珩突然偏頭問：“是不是很丑？”

易暉不知他意欲何為，想了想，說：“你的粉絲看不到這里?！?/p>

周晉珩便轉(zhuǎn)了過來，露出沒化妝的臉上的長疤：“那這里呢？”

易暉不確定他是否是故意，他只是不想看見這道疤。

這疤像出現(xiàn)在光滑瓷器表面的一條裂縫，哪怕在路人眼里不甚明顯，覺得尚可以補救，影響不了它的完美，他仍覺得刺眼，每次看到都心悸不已。

他認(rèn)識的周晉珩應(yīng)該是完美無缺的，不該帶著這樣的疤，用布滿血絲的受傷眼神凝望自己。

“真正的粉絲，也不會介意的?！弊焐蠀s說著截然相反的話，易暉垂眼道，“我妹妹那樣的你可以不用放在心上?！?/p>

聽似有安慰之意，卻幾乎沒起到安慰作用。周晉珩笑了下，說：“是啊，她把那些東西燒了……都燒了?！?/p>

不知為何，表面看著淡然鎮(zhèn)定，易暉卻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著似有若無的森寒和危險。

“那你呢？”周晉珩又問，“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諒我？”

該來的還是來了。易暉吸了口氣，視線仍沒有焦點地虛落在空氣中：“我說過，我不是他，你不該對我說這些?！?/p>

只要他打死不認(rèn)，周晉珩就拿他沒有辦法——這一點他起初就心知肚明，現(xiàn)在不過再拿出來用一下，用來建立防御，擊退企圖入侵的敵人。

他聽見周晉珩輕笑一聲，說：“我知道了?！?/p>

腳步聲響起，易暉懵懂地抬起頭，看向那道去往廚房的頎長背影。

周晉珩拿著剛燒開的一壺水出來，往桌子上的茶杯里倒?jié)M，水溢出一點在桌上。

他說：“我以前對他不好，欺負(fù)過他，傷害過他，他現(xiàn)在清醒了，一定恨死我了吧。”

易暉收拾完藥箱，想趕緊回樓上，想關(guān)上房門不聽也不看，卻下意識更想搖頭說不，目光也被死死定在那杯水上。

當(dāng)時握著杯子不撒手的易暉在想什么呢？

在想——我愛他，我要他開心，如果我的痛苦能換來他的開心，再多幾次我也愿意。

真像個瘋子，無可救藥的瘋子。

現(xiàn)下的周晉珩也差不多，揚著嘴角在笑，眼中熾焰燃燒，像被困崖底的人看到頭頂?shù)墓饬?，窮途末路的人獲得來之不易的希望。

可整個人卻仍陷在無盡永夜中，黯晦消沈，槁木死灰。

“手心手背都是肉……”周晉珩低聲自語，拎起還在冒熱氣的水壺，“那就一起吧?！?/p>

對于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他毫無準(zhǔn)備。然而他一點都不怕，滾水沿著壺口涌出，霧氣蒸騰中他攤開掌心，等待終于降臨的報應(yīng)。

等待分擔(dān)他的小傻子曾經(jīng)承受過的痛。

如果不那么痛了，就快點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