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上)
易暉不做聲,周晉珩便把車載音響打開,在舒緩的音樂聲中問他下午去哪兒。
“去美協(xié)?!币讜熀啙嵜髁说卣f。
地方離這兒很近,周晉珩開得不快,還是在半個小時內(nèi)到了。下車時周晉珩問幾點來接,易暉說:“不用,我自己回去?!?/p>
走在美協(xié)大院的林蔭道上,易暉想,接下來的四個月絕不能再主動招惹周晉珩,說話也不行。這家伙不知何時學會的本領,不僅會自我安慰,還會發(fā)散別人的話給自己加油打氣,一句簡單的話也能被他解讀出莫須有的含義。
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根本沒必要通過這種平民的精神勝利法給自己打一針麻醉劑。
易暉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拿兩輩子作對比的頻率又走高,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說那些話時是否真的沒有其他含義,比如下意識地表達關心。
這個念頭讓易暉心生惶然。美協(xié)大樓里在舉辦一場美術(shù)交流會,唐文熙不在這兒,他聽完講座便走到角落里坐下,抱著一次性杯子發(fā)呆。
“請問您介意我坐在這兒嗎?”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易暉想也沒想就說“您坐”,等那人真在旁邊的空位坐下了,易暉側(cè)頭看一眼,登時愣住。
那人微笑著伸出手:“你好,我叫方宥清?!?/p>
遲疑了約有三五秒,易暉才抬手回握:“我叫江一暉?!?/p>
這里本就是一個為美術(shù)愛好者舉辦的交流會,遇到他并不稀奇。易暉這么想著,喝了一口水,撫平聽到這個名字起就過速的心跳。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方宥清的名字,第一次是上輩子,從別人口中聽說方宥清是個多么優(yōu)秀的人,周晉珩對他有多么念念不忘,易暉自慚形穢的同時,心里還抱著希望,他認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周晉珩已經(jīng)跟他結(jié)婚了,會慢慢忘記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
結(jié)果是他太樂觀,縱觀那三年,哪一次周晉珩不是因為那些未能實現(xiàn)的遺憾遷怒于他?就連肢體觸碰時少得可憐的溫柔也是看在那一點相似上施舍的。
用余光打量身邊坐著的人,易暉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確有許多相似之處,一樣的琥珀色眼瞳,一樣上翹的鼻頭,一樣不說話時有一個波浪弧度的唇峰,就連下顎到脖頸的線條,都與自己在鏡子里看到的差不多。
難怪當年的周晉珩能對自己下得去手。易暉不無自嘲地想,當時因為害羞把做 愛稱為做游戲,現(xiàn)在回頭看,做游戲才是對他們那段啼笑皆非的關系最好的概括。
沒有愛,只有契約,除了那場游戲,便只剩眼下的包養(yǎng)了。如果真有天命一說,他跟周晉珩可能命里犯沖,無論幾輩子都注定沒好結(jié)果。
“我記得江先生是去年美協(xié)舉辦的現(xiàn)場作畫比賽的金獎得主吧?”
方宥清的話把江一暉的思緒拉回當下,他應了一聲,方宥清笑起來:“那會兒我參與了最終評審,那幅‘破曉’確實驚為天人,不過色彩的運用上過于單調(diào),原本組委會打算把它評為銀獎,是我竭力推薦,請求加分放到金獎里去的?!?/p>
易暉不知道還有這事,一時不知該先道謝還是該詢問為什么。
好在方宥清不賣關子,直接道:“因為畫上的人特別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我當時就想,能把一個人畫得光芒萬丈,仿佛凌駕于山川萬物之上,畫手一定很愛這個人?!?/p>
易暉的心臟猛地跳了下,干咽一口唾沫,說:“不,我不愛他,只是隨便畫的?!?/p>
“啊,居然是這樣嗎?我還以為全天下愛畫畫的都會藏這樣的小心思,”方宥清面露遺憾,隨后又笑了,“不過我說的那個人,和畫中人很像的人,他是我的愛人……我很愛他。”
下午易暉去醫(yī)院看望江雪梅,看見床頭放著的一捧雛菊,問這是哪里來的,江一芒把他拉到一邊,說:“姓周的剛才來過,媽媽在睡我就沒嚷嚷。還好他什么都沒說,放下花就走了?!?/p>
易暉猜周晉珩最近又閑得慌,不然差遣助理就能辦妥的事,為什么要親自跑一趟?
回去的公交車上在播娛樂新聞,盤點今年丑聞纏身的明星,周晉珩因為罷演風波赫然在列,節(jié)目為了追求沖擊力,倒豆子般地把周晉珩出道四年來的負面新聞全都搬了出來,包括年初被人拍到前往某婚戒定制中心的事。
這個消息距今已有半年之久,易暉當時刻意回避,后來陰差陽錯見到的那枚戒指不知是否出自這家店,現(xiàn)下看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的照片,同戴著口罩的周晉珩一起坐在吧臺邊的不是方宥清又是誰?
不排除有陪朋友的可能,不過方宥清既用了“愛人”這個稱呼,總不能是單方面的。
不過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易暉收回視線,望向暮色四合的窗外,躁郁的情緒翻涌而上,突然不想回去了。
他在下一站下車,這一代是繁華鬧市區(qū),隨便走走都比悶在四面都是墻的房間里有意思。
一條靜謐流淌的河自商業(yè)街東頭穿到西頭,途徑幾座古樸木橋,看見前方橋邊辟了一塊地,鑿了一處汩汩流淌的泉眼。
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是他從前的禁地,易暉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帶過他來這兒玩,全程緊緊牽著他的手,生怕他走丟。
或許因為天色晚了,今天的人沒有以往多,他走上前,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著,看往來駐足的人驚訝于池底鋪滿的硬幣,然后或不屑走開,或掏出硬幣許愿。
仿佛從誰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個曾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靈上的自己。
“快,快把硬幣給我,我聽說這里很靈,我要多許幾個愿?!?/p>
“……全都扔進去了?”
“嗯啊,多扔點兒顯得心誠嘛?!?/p>
“許了什么愿?”
“希望時光倒流。”
“嗯?”
“最好能回到咱們倆還在上學的時候,我早早地向你表白,牢牢地抓住你,你要出國我也跟你一起去,休想把我甩掉?!?/p>
“現(xiàn)在也很好?!?/p>
……
是一對同性情侶,易暉聽得入神,忽略了似有若無的熟悉感,兀自站著發(fā)呆,直到被一聲“暉暉”喚醒,抬頭對上兩雙驚訝的眼睛。
鬧中取靜的茶館里,桌椅大半空著,裊裊茶香蒸得空氣濕暖,坐在屋里正中位置,初秋寒氣被盡數(shù)隔絕在外。
葉欽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嫌燙伸了伸舌頭,臉上仍維持笑容:“不是就不是吧,我們也就是覺得投眼緣,冒昧打擾,還望見諒?!?/p>
易暉垂低腦袋,視線更不知該往哪里放:“你們說的那個人……跟我很像嗎?”
“從相貌上來說,不太像?!币恢蹦蛔髀暤某谭浅睾鋈婚_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p>
易暉嗓子發(fā)干:“那……”
坐在對面的程非池垂眼看他捏緊杯壁的手,道:“直覺吧,直覺是不講道理的?!?/p>
“確實不講道理?!比~欽單手托腮,注視著易暉道,“如果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可能只會偷偷懷疑,他也這么認為,我就一個沖動把你叫住了。”
易暉被他看得緊張不已,生怕多說多錯,又否認一遍:“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我家住南方,最近來這邊工作,過幾個月就要回去了?!?/p>
“好啦好啦知道你不是了,就當交個朋友,別緊張嘛?!比~欽把剛上桌的茶點推到他面前,“喜歡吃甜的不?”
易暉先點頭,再搖頭,糾結(jié)得臉都紅了:“能吃、一點點?!?/p>
葉欽笑起來:“那就多吃一點?!?/p>
一頓如坐針氈的晚茶喝完,易暉忙不迭要走,葉欽嗑完盤中最后幾顆瓜子,提醒他記得穿好外套再出門,又問他這看著就疼的外套哪里買的,易暉回答朋友做的,匆匆扭頭往門口走,剛走出去兩步,又被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