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一幅真跡值錢著呢,就白給他畫了?”
“談不上什么‘真跡’?!币讜煹揽扌Σ坏?,“也不是故意畫他的,嚴格算起來是我侵犯了他的肖像權(quán)。”
江一芒仍替他忿忿不平,涂了兩根手指,給包上樹葉,又忸怩地湊過來問:“那你……還喜歡他嗎?”
易暉愣了下,聚在繡布上的目光稍有失焦。
他沒有在心里問過自己,順著本能回答:“不喜歡了。”
怎么可能還喜歡?
早就不喜歡了。
江家母子三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里消磨了整整一天半的時間。
周末下午約好了要去見劉醫(yī)生,出門前江一芒拿出口罩給易暉,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妥,把壓箱底的墨鏡找了出來,踮腳往他臉上戴。
易暉覺得她緊張過頭了,摘下墨鏡放到玄關(guān)的桌子上:“這個就不用啦,戴了看不清路。”
他的本意是不想家人為他擔心,誰知出門一抬眼,就把某個人連同他臉上結(jié)痂后依舊猙獰的傷口瞧了個真切分明。
強忍住掉頭躲回家里的沖動,易暉目不斜視地繞過周晉珩,徑直往路邊停著的面包車走去。
剛走兩步,就被一只手拽住。
“我有話要說,給我一點時間?!敝軙x珩道,“五分鐘就好。”
易暉深吸一口氣,扭頭示意江一芒和江雪梅不要摻和,讓他自己處理,隨后把胳膊從周晉珩手中抽出來,轉(zhuǎn)身面向他:“說吧。”
周晉珩的手還維持著握住手腕時的姿勢,現(xiàn)下握到的只有一團空氣。他捏緊了另一只手心里的戒指,也轉(zhuǎn)動身體,和易暉正面相對。
易暉注意到他還穿著前天的襯衫,下擺松垮地塞了一半在褲腰里,引著人去看他不到兩天就瘦了一圈的身軀,加上面容憔悴唇色發(fā)白,像是生病了。
他低低開口道:“用其他身份接近你,是我的錯?!被蛟S是因為病了,他的氣勢比平時削弱不少,那些咄咄逼人的鋒芒好像都收了起來,“我……我實在沒有辦法了?!?/p>
兩天兩夜,周晉珩又把這大半年的經(jīng)歷重新回顧了一遍。不管從理智的角度還是感性的范疇,哪怕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還是會這么做。
他的小傻子不讓他靠近,他只能這么做。
周晉珩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如果你能接受他,不討厭他,就把我當成他,好不好?把我當成他,一輩子也沒關(guān)系?!?/p>
易暉從未想過“一輩子”這個詞會從周晉珩口中說出來??蛇@假設(shè)太荒謬,比周晉珩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死死纏著他還要荒謬。
他不知道自己藏在口罩后面的表情是什么樣子,有可能在笑,也有可能麻木不仁。他說:“你不是他?!?/p>
被易暉當成朋友的哆啦哼哼不是被他親手殺死的,而是從未存在過。
就算哆啦哼哼還在,也該知道他多么痛恨欺騙,尤其是像這樣用他最渴望的東西誘惑他,又在他毫無防備之時殘忍撕開真相。
上輩子他被那未曾品嘗過的甜香誘惑,心甘情愿地走進牢籠,匍匐在地被踩進泥里,直到生命的盡頭才知道這甜蜜的牢籠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謊言堆砌的幻象。
但凡稍微了解他,就該知道他能忍受寂寞,能忍受疼痛,唯獨不能忍受欺騙。
周晉珩的臉色又灰敗了幾分,好似被掐滅了最后一抹生機。
易暉說完便要走,周晉珩像走進死胡同的人,把最后一點希望寄托在曾經(jīng)的一句承諾上,急道:“你說過會跟我回家,你答應(yīng)我的。”
隨口的一句假設(shè),哪里算得上承諾。易暉想起那個風雨交加的臺風夜,在黑暗中那段隱秘的交心,當時心里有多柔軟,現(xiàn)在就有多冷硬。
“可是,我不是他?!币讜熖窒崎_口罩,讓整張面孔暴露在空氣中,迎著周晉珩鋒利得能將人刺穿的目光,木著臉,事不關(guān)己地質(zhì)問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剛?cè)肴δ菚?,為了磨練演技,周晉珩一個人做過許多無實物表演練習。
面包車開已經(jīng)開走很遠,掀起的塵囂都盡數(shù)落定,他才忽而發(fā)覺剛才自己就是在做一個無實物表演練習,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人情緒充沛,將懷揣希望到心如死灰這個過程表演得淋漓盡致。
然而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面對的是堪比空氣的毫無感情的人。
那個人用冷漠的聲音念著不屬于劇本上的臺詞,像個不愿配合的旁觀者。
旁觀者……這個比喻讓周晉珩沒來由地慌亂。
如果那人是旁觀者,那么本該和他待在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呢?
他的小傻子呢?那個會為他哭為他笑,說想一輩子和他在一起的小傻子呢?
S市的家里空蕩蕩,本該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還在他手心,他的小傻子去哪兒了?
茫然環(huán)顧四周,周晉珩好像陷入一個幽深夢魘,又好像終于醒了。
都說人在面對足以威脅生命的困境時,會激發(fā)出前所未知的能力。周晉珩想,原來這是真的。
他劈開道路上的荊棘,踢走腳下的碎石,一心循著發(fā)光的方向奔跑,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那光是假的,是海市蜃樓,沿途那些被他忽略的、阻止他前行的障礙才是真實存在的。
被警燈照亮的荒山、人來人往的靈堂、白紙黑字的死亡證明、黑白照片上與那人無法完全重疊的面孔……
周晉珩慢慢蹲下,雙臂抱住腦袋,手指插進蓬亂的頭發(fā)里,隨著握拳的手掌松開,捏在手心的戒指從發(fā)絲間滑了下來。
仿佛松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堂表演課,老師就說過——演得好能騙別人,演不好只能騙自己。
他出道至今斬獲無數(shù)演技獎,還被譽為本世紀最年輕的影帝,可現(xiàn)在,他卻連自己都騙不了。
作者有話說:“演得好能騙別人,演不好只能騙自己。”——化用自蘇童《妻妾成群》喜歡BE的到這里可以打住了,接下來的劇情會比較的狗血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