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
“……是,三姐,是我……我太沖動了?!?/p>
“知道錯了就好,這樣的話以后別再讓我聽到。時辰也不早了,趕緊去給祖母請安吧?!?/p>
……
聲音漸漸模糊,兩道身影從假山旁的鵝卵石小徑上漸行漸遠。
郭嬈從廊柱后走出來。
十四歲左右的年紀,她發(fā)絲半綰,配海棠珠花,襯得白皙的膚色愈加明艷,靈秀動人。她看著前面遠去的背影,眼無波瀾,面色很淡。
香云擔心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姐。
“小姐……”
早在從鳳陽來的路上,她就已經料到會有今日這般的局面。俗話說士農工商,商排最后,在朝歌,最為人輕賤,雖說當今圣上登基時,已廢除了從商為賤這條舊律,但朝歌建朝幾百年,世家貴族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觀念卻不是那么容易轉變。能夠經常外出并與人交道往來的男人們還好說,但對于日日留連于后宅的婦人,那輕商的觀念太難消除。
一說起商戶,大多數(shù)人心中浮起的就是滿身銅臭,粗俗不堪。
她來了國公府也有三日,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了解。老夫人只有一子一女,嫡長子季文舒繼承了國公之位,女兒排行第三,嫁給了鳳陽富商郭言,即小姐的父親,老夫人還有一個養(yǎng)在膝下的庶子,是府中老二。
那說話的三小姐與五小姐,便是出自二房,且不怎么受老夫人待見。
小姐初來乍到,老夫人對小姐也頗為喜愛,惹人嫉妒眼紅實在正常。
郭嬈淡睨她一眼,開口:“今日這話就當沒聽見罷。”
到了松風堂,在外就聽里面陣陣說笑。老夫人身邊的畫眉撩了簾子出來,福身笑請:“表小姐快請吧,老夫人正說著您呢!”
郭嬈點頭,對畫眉客氣一笑,而后提了裙擺朝里走去。
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很靜,所有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郭嬈唇角含笑,面目從容地走向上首的人,福身請安。又轉身看向大房、二房女眷,都行了個禮。
坐在上首的人穿著一身暗色錦織金繡華服,頭戴繡花抹額,牡丹花樣繁瑣精致,中嵌祖母綠寶石。她手里理著一串骨佛珠,面色慈藹,笑著道:“剛剛才說到你,你就來了,快過來讓我瞧瞧?!?/p>
郭嬈順從地走過去,步子不急不緩,純白的裙裾垂在金繡紅地毯上,如水輕晃,白色繡花軟緞鞋隱在裙下若隱若現(xiàn),步態(tài)輕盈,優(yōu)雅若蓮,外人看來極為賞心悅目。雖說她是出自受人輕賤的銅臭人家,但言行舉止卻從容得體,比之官宦人家的千金嫡女絲毫不差。
郭嬈走至老夫人面前,又是一禮:“外祖母?!?/p>
老夫人雖不喜郭氏一族,但對幺女是真心疼愛,不然當初也不會在幺女絕水絕食威逼下,答應幺女下嫁富商的荒唐請求。
眼前人是幺女的女兒,背挺得筆直,眸子清亮,這幾天給她請安,日日不怠。
外在氣質與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品性是不是偽裝,有心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她的確被幺女教養(yǎng)得極好。
這樣想著,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外孫女,老夫人一向端肅的面容不由柔了些。
她溫聲問:“這幾日在府上可還適應?”
郭嬈含笑回:“得外祖母關照,阿嬈與母親一切都好?!?/p>
“那就好,若還缺什么,便與你大舅母說,她會替你添置?!?/p>
大舅母是國公夫人,如今府中一切內務都是她在操持。郭嬈乖巧地點頭。
見外孫女低眉順眼,婉約嫻靜的模樣,老夫人眼前一晃,仿佛見到了當年那個在她身旁安靜聽話的幺女,她的心一軟,拉了郭嬈坐在身旁,撫上了她的手背,問了句:“阿嬈可有小字?”
這是老夫人的第一次觸碰親近,郭嬈怔愣了一瞬。
她知道老夫人不喜歡父親,更不喜歡郭家人。
進府那日,母親對老夫人說,父親被流匪所殺時,她清楚看見,老夫人眼也沒眨,毫不關心,她的眼中,只有幺女歸來的喜悅。從那一刻她就知道,她這個郭姓外孫女在她心中,怕也是一文不值的,她肯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她身上流著母親的血。
此刻老夫人顯出關心以外的親昵,讓她有些驚訝。但也只愣了一會兒,她便道:“幼時母親常說,阿嬈眉毛長得好,便取了眉眉二字?!?/p>
老夫人抬頭,果真仔細瞧了瞧她的雙眉,半晌親切開口:“眉眉的眉形淺黛自然,彎似新月,又似柳葉,斂一分則細,寬一分則厚。如今這般,也真教人懂了那‘未施妝,凝脂玉膚兩靨紅,柳眉似月秋波情了。”
得老夫人如此夸獎,郭嬈似是害羞了,婉轉笑著低頭。
下首坐著的幾人見老夫人這般親昵態(tài)度,心思各異。
月牙一進屋子,便見大夫人氣定神閑喝著茶,二夫人眉間帶怨,三小姐和五小姐看著表小姐,神色晦暗。她上前稟道:“老夫人,世子爺過來了。”
老夫人正和郭嬈說話,聞言一喜:“世子回來了?快請他進來!”語氣愉悅至極。
進府第一日,郭嬈了解過府中大致人口。知道大舅舅與大舅母育有一兒一女,嫡長子季瑜,還有嫡女季連欣,不過這兩位同輩她一個沒見過。
聽府里人說那位連欣表妹是上了外祖家,至于大表哥季瑜,是出京辦事了。
現(xiàn)在,他回來了。
郭嬈見老夫人露出這樣欣喜的神態(tài),便知這位表哥在老夫人心中,分量肯定不輕。她識趣地起了身,退至一旁靜靜候著。果真,老夫人沒有攔她,眼睛直看著門口的方向。
郭嬈也隨著視線看去。不久,就見一個身著月白緞錦袍的少年走進來,身姿如玉。因逆著光,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見臉部線條流暢的輪廓,冷硬剛毅。待繞過檀木牡丹叢蝶繡屏風,郭嬈才看清男子的全貌。
十七八歲的年紀,少年面容俊美,眉眼清闊。但他似乎不愛笑,面上表情很是清淡,眼中也蘊著一種陌生疏離,遠遠看去既矜貴不凡又透著距離感,讓人難以接近,也難以捉摸。
“孫兒見過祖母?!?/p>
少年進來,拱手行禮。
老夫人眼角笑紋加深:“可算是回來了,快坐下同我說會兒話。”又轉頭吩咐,“張嬤嬤,沏杯世子愛喝的竹碧青來。”
張嬤嬤笑著應是,就要退下。季瑜卻抬手阻止:“嬤嬤不必麻煩?!彼聪蚶戏蛉?,解釋:“孫兒剛從信陽回來,待會兒還要進宮面圣,無法在這多待?!?/p>
少年嗓音淡淡,如潺涓溪流,清冷卻悅耳。
老夫人知道孫兒此次前往浙江信陽,是受皇帝之命調查官員結黨營私貪污受賄一案,事有輕重緩急,她理解。與孫兒關切了幾句,便放他離去:“既然還要進宮,那便去吧,晚上記得早些回來?!?/p>
季瑜點頭,告辭離去。
見他快出了屋子,老夫人才轉頭,一眼瞥到角落里安靜站著的郭嬈。見她如此知矩守禮,知曉分寸,她心頭好感疊增,朝她招手:“眉眉,過來坐下,我們繼續(xù)說?!?/p>
郭嬈莞爾,輕柔應了聲:“是”。
季瑜剛走至牡丹屏風處,聽見女子聲音,步子一頓,回頭看了眼。
女子步若生蓮,走在老夫人身旁,眉目流轉,笑意盈盈。
季瑜眼眸微斂,片刻后才轉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