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鈞得意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平時特成熟的那張條子臉,難得露出某種單純的歡樂,很真實甚至傻乎乎的樂趣。
監(jiān)區(qū)長從外邊兒進(jìn)來,瞅了一眼,隔老遠(yuǎn)拿手指點著邵鈞:嘖,你看看,你瞧瞧!
邵鈞被監(jiān)區(qū)長威懾性的一指,一腳就給踢歪了,毽子踢到墻上,小武警端著槍瞄那毽子,也憋不住樂。
邵鈞跟小武警拋了個眼兒。
監(jiān)區(qū)長隔空戳他:少爺,看你那領(lǐng)帶歪的,你那衣服扣子咧吧著,你那貓三狗四的警容警貌……你的鞋呢?!
邵鈞扭臉去找鞋,冷不防長
廊下飛出兩個東西,奔著他胸口襲過來!
他沒看清楚,下意識就是兩腳,踢起來。
監(jiān)區(qū)長眼睛瞪起來了:老子不好意思批評你,你小子怎么還踢!
哪個小崽子暗算你三爺爺!邵鈞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接到懷里。
一包鹵鴨胗,一包爆辣牛肉絲。
邵鈞回過頭去,走廊下給他扔?xùn)|西的人重新拎起蘋果筐,不冷不熱地掃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
邵鈞覺得特好笑,沒想到,盯著某人的背影,也看了很久……
羅強對條子沒興趣。他混道上的,最厭惡條子。他扔兩包吃的,是順手還邵三爺一個人情。
他進(jìn)到這牢里,餓了一天多,粒米未進(jìn),那時候,是邵鈞給了他兩個饅頭,一碗冬瓜湯。
不為別的,就為那倆大饅頭,一個四兩呢,當(dāng)時爺們兒也是真餓??!……
那天晚上,七班開葷了。
羅強從大編織袋里慢慢地翻東西,一圈兒人眼巴巴地圍著,饞死了。羅強也大方,不吝,把一包包東西拆散了丟給大伙,誰想吃隨便吃。
胡巖頭一個就湊上去了,吃,嘴巴忙得跟個小動物似的……
刺猬,雖然挨過那兩腳的梁子跟羅強還沒反攻倒算,但是這廝特想得開,跟誰有仇也別跟吃的有仇,每天喝蘿卜湯冬瓜湯的,體弱,脾虛,腎虧啊,于是也大大咧咧地吃起來了……
順子特別不屌新來的人,跟誰一伙也不能跟強奸犯一伙,但是架不住旁人都吃上了,他也有點兒憋不住。
羅強拿了一大袋香腸,拽給順子,隨口問:“四川過來的?”
他聽得出外來戶的口音。
順子看了羅強一眼,算是領(lǐng)情兒,于是也開始吃。川味小香腸,他家鄉(xiāng)的味道,惦記著呢。
中國人扎一堆兒的習(xí)慣,吃是一種最能消除隔閡并聯(lián)絡(luò)感情的業(yè)余活動。
羅家老大送的一大兜子吃的,讓七班牢號里的氣氛緩和了許多。也是因為同仇敵愾收拾了三班的王豹,七班獄友們心里有想法,覺著這周建明有種,在外班面前,給咱爺們兒長面子了,就應(yīng)該這樣兒。
幾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聊自己是怎么進(jìn)來的。
刺猬說:“我,‘二三四’,當(dāng)初我大哥被十幾個人圍著,我就是為了救他,把一個人腦袋砸爛了,植物人了。我不后悔,我救我們大哥一條命呢。”
刺猬看向順子,順子說:“我也‘二三四’,我們鎮(zhèn)里的幼兒園,園長是個沒長錘子的老流氓,欺負(fù)好多小娃,我們?nèi)ジ婀伲侨烁?zhèn)
政府里有背景……后來有一天,我在路上憋那個人,我把他肚子捅漏了,摘了幾個器官。然后我跑路到北京了,我在這兒被抓的,就沒回去。”
胡巖沒說自己,胡巖死死盯著羅強,問:“你呢?你到底干啥進(jìn)來的?管教說的不算數(shù),我不信?!?/p>
羅強也不想說。
被一群人逼問得著急,羅強仰在棉被垛上,一條腿伸著,漠然地看著大伙,說:“……我二九四?!?/p>
二九四是哪一條?幾個人都沒聽明白,沒犯過這條。
一大隊重犯營最常見的就是二三二,故意殺人罪;二三四,故意傷害罪;二三六,強奸罪;三四七,制販毒品罪。每個人觸犯了刑法的第幾百幾十條,法庭判決書里寫得明白,自己都知道。所以犯人們在牢號里交流,都會直接說,我“二三四”什么的。二九四?這一大隊里還真沒聽說過。
邵三爺靠在七班屋門邊兒,偷摸地,看里邊兒一群人聊天。
羅強眼賊,一眼瞧見邵鈞在偷聽。
羅強揶揄道:“沒吃飽?邵警官想要還有?!?/p>
邵鈞回敬道:“鴨脖有嗎?”
羅強在編織袋里翻。
“要辣的,不辣的我不吃!”邵鈞故意逗貧,斜眼看著,就是一副你想拍爺馬屁拍的不準(zhǔn)不舒服不帶響你三爺爺還不待見你你白給倒貼咱都不要的表情。
羅強憋不住了嘴角浮出表情。
羅強啪得扔過去,扔得特準(zhǔn),正好穿越了小窗口砸到邵鈞胸口上。
邵鈞還沒完:“蘋果也給來倆!晚上你們都睡了,打著呼嚕,冒著泡,睡得就跟一屋子豬似的,我一人兒哼哧帶喘地熬夜熬一宿瞪倆大眼睛盯著你們睡覺我自己還不能睡,我容易嗎我!”
邵三爺平時都是跟犯人這么窮逗的,解悶兒。這人在公家場合訓(xùn)人削人,跟在私底下瞎貧,完全是兩個人的感覺。
刺猬和順子也跟著起哄,樂:“三爺沒早沒晚兒的,您可注意身體,哪天您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我們這群人渣沒人照顧!”
那天晚上,七班牢號很歡樂……
只有老盛一個人坐在房間最靠里的角落,大鋪上,臉發(fā)青,神色陰冷,直勾勾地盯著羅強。
當(dāng)天老盛也有人探監(jiān),來了個年輕的,光頭,身上有刺青,一看也是道上混的,給探監(jiān)室的值班警察塞了一條煙,跟老盛埋頭聊了足足有一個小時。那人給老盛伸了五個指頭,老盛神情詫異,考慮了一會兒,點了頭。
五個指頭就是五噸,道上說五千塊的意思。老盛從探監(jiān)室回來以后,臉色
就不太對頭,沉默而閃爍。
羅強和老盛對視了一眼,眼光都冷冷的,就好像啥也不用說了,霍然都清楚了對方的真實底細(xì)。
邵鈞那晚在監(jiān)看室里值夜班,也沒閑著,從圖書室搬了厚厚的一大部《刑法》。
他飛快地翻閱,翻到他要找的那頁。
嘎■嘎■地嚼著鴨脖子的脆骨,咂著被花椒麻得抽搐的嘴唇,邵鈞喃喃地:“操,真可以的……”
《刑法》上清楚明白地寫著,第二百九十四條,組織和領(lǐng)導(dǎo)黑社會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