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派出所的建筑已有些年頭,老實說,一眼望去,絕談不上肅穆莊嚴。但或許是因為那枚警徽的存在,計程車停穩(wěn)前,隔著不甚清澈窗戶,許唐成依然能夠感覺到這座建筑正在試圖瓦解掉他心中最后的鎮(zhèn)定。
他下了車,朝前走,看到了坐在大門一側(cè)臺階上等待的趙未凡。剛剛,就是這個女孩的一通電話,驗證了他心中所有不好的預感。
彼時他正隨著人流朝出口走,太陽的光線撞上身側(cè)的巨大玻璃,被銳化得格外強勢,和這通電話一起,帶給人糾纏的眩暈。
“易轍讓我告訴你,他不能來接你了,” 電話里的聲音還算鎮(zhèn)定,但越來越弱,使得許唐成可以聽出女孩拼命掩飾的緊張,“他讓你自己打車回家,路上小心?!?/p>
許唐成握緊了手機,問:“他出什么事了?”
趙未凡看見他,迅速從臺階上站起,朝這邊揮了揮手。
“現(xiàn)在怎么樣了?”簡單打過招呼,許唐成邊走邊問。
“大概要拘留,而且對方現(xiàn)在說要起訴?!?/p>
許唐成一愣,凝了神色:“起訴?”
“嗯,”趙未凡點點頭,一口氣向他說明了目前的全部情況,“沒能達成和解。那個叫做于桉的人現(xiàn)在在醫(yī)院,員警下午去做了傷情鑒定,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但聽說有骨折什么的。他家里人過來了,現(xiàn)在還沒走,員警已經(jīng)給目擊者、易轍、于桉都做了筆錄,我攔住一個目擊的同學問了,因為當時的情況是于桉進了實驗室沒多久,易轍就直接沖進來打了他,什么話都沒說,所以那個實驗室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沒說出什么,比較糟的一點是,似乎當時于桉一直只做了防衛(wèi),沒有動手。于桉現(xiàn)在一直說不知道易轍為什么打他,易轍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肯說打人的原因,搞得現(xiàn)在完全就是易轍的單方責任。這樣一來肯定是要拘留他的,而且,現(xiàn)在對方提出的唯一和解條件是易轍道歉,易轍拒絕了?!?/p>
“等一下,”許唐成停下來,有些奇怪地確認,“他們只要求道歉?”
“嗯。說是于桉提的,一分賠償都不要,但易轍必須先當面跟他道歉,再在學校的論壇上發(fā)一個道歉帖,消除這件事可能對他造成的不良影響,不然就一定會起訴易轍?!?/p>
于桉提的?
許唐成一時想不清這樣一個條件的用意,但隱隱覺得,這次的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簡單。他原本以為,或許是于桉哪里惹到了易轍,易轍沒忍住,一時沖動了。畢竟易轍的確曾經(jīng)同自己說過,不喜歡于桉。
可聽了趙未凡的敘述,無論是于桉絲毫不還手的態(tài)度,還是這一個看似簡單的和解條件,都如同在暗示他,比起意外的沖突,這更像是一個早就設定好的圈套。
許唐成心中驀地驚了一下,懷著些僥幸的心理,他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無緣無故,于桉也并不該懷揣這么大的惡意。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jīng)進了大廳的門。派出所內(nèi)若是吵鬧,便不會只是七八分,此時便是,幾位員警在處理著三起事故,事故的主角加上一個比一個善道的親屬,爭辯聲、哭訴聲,足以撐滿整間屋子。
許唐成一下子就看到了易轍——那個方位或坐或站著幾個人,都穿著長袖,唯獨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他背對著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很直。
這個姿勢符合易轍一貫的態(tài)度,卻讓許唐成突然沒了底。他在來之前帶好了銀行卡,確定,無論對方要多少錢,他都要替易轍解決這場意外。
可沒有人比他明白易轍這個姿勢的意思。
許唐成這樣想著,心里便有些亂,腳下的步子也不知不覺跟著慢了下來。像是有感應,前方的人忽然回頭,同他的視線撞了個措手不及。
半個月之后,他們就在這并不讓人愉快的環(huán)境下,以這樣從未設想過的方式重聚。
易轍的嘴角有淤青,但看上去,并沒有太嚴重的傷。盡管還沒有想出解決辦法,許唐成的心還是略微踏實了下來。
起碼他是安全的。
易轍起身的動作過于迅速突然,大概以為他要鬧事,負責詢問的員警立刻仰頭沖他喊:“你干什么!坐下!”
一聲喝,引得屋子里不少人同時看向那邊,看向易轍,以帶著不同情感的目光。
許唐成微微皺起了眉。
因為易轍的動作,于桉的家人也很快回頭,注意到他的到來。約是怒急又不想失了教養(yǎng),坐在一邊的婦女深塑眉間溝壑,嘴唇動了動,卻還是忍住,只以冷淡的目光盯著他走進。
易轍站起后就沒再坐下,等許唐成走到那張桌子前,他朝他靠了靠,什么都沒說,但一直抿著唇,微微低頭看著他。隱蔽的幅度內(nèi),許唐成輕拍他放在身側(cè)的一只手,卻驚訝地感覺到了微涼、濕潤的東西,他低頭,翻開他的掌心,看到一條埋了很深的傷口。
“怎么不包扎一下?“
傷情鑒定,不應該雙方都做么?為什么他們這邊沒有處理?
易轍沒吱聲,倒是員警先開了口:“他不讓包?!?/p>
聽到聲音,許唐成立馬轉(zhuǎn)身,淺淺鞠躬,問好。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那位說話的員警擺了擺手,接著詢問許唐成的身份:“您是他的?”
“哥哥?!?/p>
“親哥哥?”
許唐成搖了搖頭:“不是?!?/p>
一旁正在記錄的年輕員警立馬說:“那具體關系?”
這話問完,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兩位員警都奇怪地抬頭,卻看到眼前的男人正盯著那個記錄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過了一會兒,許唐成才說:“鄰居,也是朋友?!?/p>
“那不太行啊?!眴栐挼膯T警扣了兩下桌子,“最好是親屬來。”
“家里人都不在北京。”許唐成簡單地說。
“哦,來北京上學的是吧?!眴栐挼膯T警又扯過記錄本,翻了翻,撇嘴道,“來上學還打架?”
一旁的女人在這時插了話:“既然沒有別的家屬來,那就快點開始談吧,我們也在這耗了一個晚上了。道不道歉給個話,堅持不道歉的話我們就準備起訴?!?/p>
女人的眉眼和于桉有幾分肖似,估計是于桉的媽媽。相比起她那份努力克制的激動,一旁的男人要平靜許多,他始終未說話,但視線也未曾從許唐成和易轍的身上移開。也不知道為什么,盡管女人的咄咄逼人能夠帶給人壓力,男人這帶著審視的視線卻讓許唐成心里更加不舒服。
不動聲色地,他稍稍挪了一步,擋在易轍的身側(cè),也隔斷了男人對易轍的打量。
“剛剛我大概了解了一點情況,” 許唐成放輕了聲音,對員警說,“不過有些不太清楚的,還需要問問您?!?/p>
“您說?!眴栐挼膯T警揉了揉鼻梁,回道。
“現(xiàn)在事情發(fā)生的原因還沒有調(diào)查清楚嗎?”
“這難道不應該問你弟弟嗎?”女人冷哼了一聲。
那位員警本來剛要張口,這么一來也不說話了,將脖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直勾勾地看著那個女人。
女人也不懼自己剛憋了員警一下,反而直接站起身,問許唐成:“我兒子在自己的實驗室被你弟弟打成這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惹他了,你弟弟,這都快一天了也沒說出什么來。要不是我兒子心好,說肯定有誤會,讓我們跟他協(xié)商和解的事,我會在這浪費時間?這可倒好,跟我們求著他道歉似的?!?/p>
她在說話的過程中不斷逼近許唐成,到了這段話結(jié)束,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讓人舒服的社交距離。
有人在背后拉了拉自己,許唐成沒動,還將手伸到身后,攥住了那只手腕:“抱歉。”
他盡量將聲音放平,問眼前的女人:“那請問我可以去看一看于桉學長嗎?”
“不必了?!迸撕芸炀芙^,“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你們不用打擾我兒子?!?/p>
許唐成聽了,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xù)要求。沉默片刻,他又問員警:“我可以跟我弟弟單獨聊聊嗎?”
問話的員警挑挑眉,向后靠向椅背。
“我相信他不會……”許唐成話說了一半,又怕說這話會刺激了于桉的媽媽,便打住,直接說,“或許他有什么不方便說的,我和他聊聊,也許會對案情的進展有些幫助。”
許是一天下來,易轍沉默的態(tài)度也讓員警有些無奈,偏偏被打的人堅持要以和解優(yōu)先,搞得后來看似在協(xié)商,實則沒有任何成果。問話的員警示意了做筆錄的人,那個人便起身,對許唐成和易轍說:“跟我來?!?/p>
離開前,許唐成又對于桉的媽媽說了聲抱歉:“希望您能再給我們一點時間,事情發(fā)生了,總要搞清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完全是易轍的責任,道歉和賠償我們都不會少?!?/p>
年輕員警帶著他們到了一間小屋子,擰開門把,他咳了一聲,忽然說:“我提醒一句啊,打架這事,就算是拘留,也分刑事和治安,更別說那邊已經(jīng)說要起訴了,你最好勸勸他,該交代什么交代什么,對方連賠償都不要,趕緊道個歉,和解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