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天晚上蔣衾去睡了書房。
靳炎把孩子哄上床,坐在床邊上長吁短嘆,很有點不勝唏噓的意思。
黎檬穿著小花睡衣,眼巴巴問:“蔣衾真的會離開我們嗎?”
靳炎不說話,半晌反問:“他說不帶你走?”
“嗯,他說你需要我的股權(quán)。”黎檬突然感到很好奇:“爸,你說蔣衾哪點不好,為什么你還在外邊找別人呢?”
“我只愛你媽一個?!?/p>
“那那個徐曉璇是怎么回事?”
徐曉璇就是打電話給靳炎說她懷孕的女明星,靳炎根本沒敢確認(rèn),他直覺第一反應(yīng)就是給錢,給多多的錢,只求蔣衾別知道這件事。
他不是怕蔣衾知道了會鬧分手——當(dāng)時他怎么也想像不到蔣衾有一天真的要跟他分手。他只是覺得,不管是不是真的,蔣衾如果知道了,應(yīng)該是非常傷心的。
靳炎從小就知道,這世界上對他好的人不多,而蔣衾排在第一個。
“我當(dāng)時真的喝多了,”靳炎頹然道,“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那酒應(yīng)該不大對,那種地方保不準(zhǔn)酒里摻了點助興的東西……問題是衛(wèi)鴻那天也在啊,他喝得不比我少啊,他怎么就溜達(dá)著回家了呢?”
黎檬鄙視道:“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你自制力不強。”
“你懂什么,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呢?酒是個害人的東西,你長大了最好少沾?!?/p>
靳炎凝神想了一會兒,又說:“不對,你媽今天提起另外的事……問題我怎么也想不起我還有什么事對不起他?!?/p>
黎檬一骨碌爬起來:“對的對的,那天我去酒店找他,他說覺得你現(xiàn)在變了,還說覺得你很可怕!你干什么壞事給蔣衾知道了?”
父子兩人茫然對視,都完全摸不到頭緒。
但是直接問蔣衾是不可能的——蔣衾口風(fēng)之嚴(yán)難以想像,放在革命年代那就是一標(biāo)準(zhǔn)的烈士。
黎檬小心翼翼的問:“爸,你覺得如果蔣衾真的走了,他會上哪去呢?”
靳炎隨口道:“我怎么知道。”
“他還會留在這個城市嗎?這樣我每個周末還能去看他?!?/p>
“不知道?!?/p>
“那……他有親戚嗎?”黎檬眼珠一轉(zhuǎn),說:“我從來沒聽說蔣衾還有家人?!?/p>
靳炎微微一震,剎那間想起蔣衾的父母。
他對那對大學(xué)教授夫妻的印象如今已經(jīng)非常淡薄,最深刻的一幕是有一次他在街上遇到蔣衾,停下來剛說兩句話,他母親就來了,拉著蔣衾低聲問:“你怎么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快走快走!”一邊抬頭掃了靳炎一眼。
那一瞬間給靳炎留下的印象之深,甚至后來他父母拿著刀把他們趕出門的場景都有些模糊了,那一眼卻還留在靳炎的記憶里。
從那時起他就再沒把那對高知夫婦放在心上。蔣衾跟他來到這個城市打拼的時候,他們兩個都一窮二白,后來混出頭了,蔣衾開始給他父母打錢,但是沒過多久那對夫婦就換了賬號,顯而易見是真正的恩斷義絕。
后來蔣衾用了靳炎的手下——那是他僅有幾次動用靳炎的勢力——查清楚父母搬到了什么地方,然后經(jīng)常買東西讓人送去。
但是之后那東西也退回來了,收到包裹的當(dāng)天蔣衾不在家,靳炎看了就讓人扔了,事后沒讓蔣衾知道。
如果他們離婚了,蔣衾會不會回去呢?
如果他回去了,父母還會不會接受他呢?
靳炎以前特別恨蔣衾的家人,后來隨著年紀(jì)增長,慢慢也能理解那種清高、富裕、書香門第傳統(tǒng)夫妻的想法了。他試著以身代入一下,覺得蔣衾回去后被接受的可能性實在相當(dāng)?shù)汀?/p>
不能離婚啊,他心里沉沉的想著。
那天晚上靳炎一個人躺在床上,做了個夢。
他夢見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好像自己才八九歲的時候,跟保姆搬到弄堂一個小小的院子里,鄰居家小男孩站在院子門口,皮膚白得仿佛女孩子,眼睛黑黑的濕漉漉的,好奇的往里邊看。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蔣衾?!?/p>
“蔣什么?嗯算了,走,哥帶你去河里抓魚。”
“哦,好?!?/p>
年幼的小蔣衾于是傻乎乎把手?jǐn)R在靳炎掌心,倆小孩跑著去抓魚、抓知了、掏鳥窩,整個夏天的瘋玩,直到蔣衾的父母從國外游學(xué)回來,得知一切之后恨得不行。
“媽媽跟你怎么說的,離隔壁家小孩遠(yuǎn)點知道嗎?”
“他們家不是好人,他爸是……他媽也不是他爸的正經(jīng)老婆。跟你說你也不懂,總之咱們這樣的人家可不能沾上這種事!”
“看看你整個暑假都學(xué)什么了?鋼琴也不彈,大字也不練,去井邊上跪著去!”
“晚飯前把爸爸給你布置的家庭作業(yè)補齊!以后不準(zhǔn)再隨便出去玩!”
……
靳炎在弄堂里住了兩年,直到消息傳來,他媽死了。
沒有名分的私生子,立刻陷入到無依無靠的境地里去:他爸只偶爾才想起他,他的兄弟們則恨不得他早點死。
那段時間靳炎喜歡上了聽蔣衾彈琴。
蔣衾練琴的時候,就把后院窗戶打開,靳炎像個猴子一樣竄到墻頭上,聽見他在琴房里一遍一遍的練《致愛麗絲》。
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只覺得好聽而已。后來他在各種音樂會、高級酒會上聽見人彈,沒有誰能像記憶中蔣衾一樣彈得那么好,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靳炎十一二歲的時候,成了滿街小孩的頭兒。他表現(xiàn)出了典型的父輩基因:殘忍,果斷,剛毅,有號召力,是個天生的領(lǐng)袖和梟雄。蔣衾當(dāng)時還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學(xué),從不上街來跟他們一起混,但是他仍然被靳炎罩著。每當(dāng)他被人堵小巷子、搶零花錢的時候,只要大叫一聲靳哥哥,靳炎立馬橫空出現(xiàn),稱之神兵天降也不為過。
那段時間射雕英雄傳紅遍大街小巷,靳炎偷偷跑去錄影廳里看過,再聽蔣衾奶聲奶氣叫他“靳哥哥”就倍感豪邁,從此不顧蔣衾的反對,執(zhí)意叫他“蓉兒妹妹”。這個外號一直持續(xù)到蔣衾十五六歲為止,因為那時蔣衾上高中了,拳頭硬了,靳炎再敢這么叫,他兜頭按著靳炎就揍。
當(dāng)時靳炎已經(jīng)是這塊地方名副其實的小混混頭兒,不說馳騁風(fēng)云,一呼百應(yīng)是有的。因為跟人械斗搶地盤、拎刀打群架還進(jìn)過幾次少管所,就算最老到的片兒警聽到他的名字,都倍覺頭疼。
而蔣衾是另一個極端:他斯文俊秀,學(xué)習(xí)出色,多年資深三好學(xué)生,彈一手好鋼琴,而且英文流利順暢,據(jù)說父母早就打算好把他送出國留學(xué)。
這樣的人偏偏敢拉著靳炎按倒就揍,靳炎被打得哎喲叫喚,卻從不還手。
其實那是靳炎生命里最慘淡的日子:在多年酒色無度之后,他父親終于死在了女人的裙底下,身后留下不計其數(shù)的家產(chǎn)和一條價值萬金的走私航道。靳炎頭上的幾個哥哥此時全都長大成人,沒有一個是吃素的,當(dāng)即在靈堂前爭作一團。
他父親在時還能對老來子照拂一二,走了就真的沒人管靳炎了。如果不是蔣衾偷偷把零花錢給他,又從家里偷錢幫他交學(xué)費,估計靳炎當(dāng)時就會被高中開除學(xué)籍,從此真正淪為打家劫舍的小混混。
多年后靳炎有一次在酒桌上喝醉了,強行摟著蔣衾對別人說:“老天其實很厚待我??!小時候有老娘,老娘走了還有老爹,等老爹也翹辮子了,還有你們蔣哥管教我照顧我。沒有你們蔣哥,哪有我的今天?。 ?/p>
同桌人紛紛稱是,都過來給蔣衾敬酒,弄得他哭笑不得。
靳炎比蔣衾大了一歲多,知人事卻比他早好幾年。那時靳炎天天跑去錄影廳混日子,有時候里邊放一些粗制濫造的三級小黃片,他也跟著在后邊看,看完回來血氣沸騰。
但是當(dāng)時跟他們一起混日子的小太妹很少,就算有幾個長得也不漂亮。靳炎生命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美人,就是他的“蓉兒妹妹”。
蔣衾十五歲時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聲線變沉個頭竄高,皮膚白得如同冰雪,眼珠是淡淡的琥珀色,在學(xué)校里很讓小姑娘們臉紅心跳。按理說他跟三級片上濃妝艷抹的光屁股女人完全不相像,然而靳炎卻覺得,蔣衾怎么看怎么漂亮,怎么看怎么誘人,大夏天穿短袖的時候還讓他流過幾次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