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荇之似乎根本沒料到她會做出這樣充滿誘惑的舉動,但眼前的人眼神清澈、不見欲念,仿佛是對自己的做法毫無知覺。他只得禮貌性地移開視線,閃身往后避退了一寸。
然而扯著他袖子的手,又緊了幾分。
“顧大人?!蓖饷骓懫鹜恐h的聲音,喚回了顧荇之還恍惚著的心神。
他趕緊將手里的藥碗往桌上一擱,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便行了出去,頗有些倉皇的意味。
屋外,涂知縣將手里的一卷筆錄遞給顧荇之道:“按照大人的吩咐,下官已經(jīng)派人去王家村查清楚了。大人要找的那戶人家是十多年前才搬去的,當(dāng)時就帶著個兩歲多的孩子。后來那孩子得了風(fēng)熱,燒壞了耳朵,故而也就不會說話了?!?/p>
顧荇之淡淡應(yīng)了一句,將手里的筆錄交還給涂知縣,心情一時有些復(fù)雜。
覃昭因他而死,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苦苦尋找的妹妹竟然成了啞巴。
而他……卻晚來了一步,讓這個苦命的女子落入流匪之手,平白遭了如此驚嚇。
涂知縣見顧荇之表情凝重,以為他還不確定那個啞女的身份,于是提議道:“大人若是有需要,下官可以讓鄰里相親前來辨認(rèn)。”
“不可。”顧荇之冷聲打斷他的話,“女子被山匪劫走,就算沒有發(fā)生什么,于清譽也是一種損毀。她現(xiàn)在才稍有好轉(zhuǎn),要是再讓鄰里鄉(xiāng)親的知道這事,只怕她會做出什么傷害自己的事。”
涂知縣忙打圓場,“是,還是大人思慮周到?!?/p>
顧荇之默了片刻,眼神掃過里屋晃動的燭火,輕聲道:“她的身份我確認(rèn)了,是我要找的人。明日我便帶她回金陵,這邊還請大人打點好一切。”
翌日天不亮,花揚就被縣衙的人匆匆塞進了馬車。
車輪碌碌,片刻不歇,一行人于當(dāng)日下午就回了金陵。
顧荇之因為朝中事物纏身,稍加整頓便回了中書省,只是臨走前讓福伯給花揚安排好了住處。
來到顧府之前,花揚是如何都沒料到,當(dāng)朝三品的中書侍郎大人,住的地方竟然會樸素到如此地步。
宅子大是挺大的,但府里伺候的人卻少得可憐,除開貼身照料顧荇之的福伯,便只剩下三個廚房幫傭和七個灑掃家丁,再加上幾個護院,偌大一個顧府,竟然只住了不到二十個人,清一色全是男子。
花揚不禁懷疑,是不是這個小白臉俸祿太低,養(yǎng)不起家仆和美妾。
但好在顧荇之只是“窮”,對花揚并不吝嗇,專程派人新置辦了家具不說,就連衣服和胭脂都一應(yīng)備全了。雖說和她平時買給自己的東西相比判若云泥,但相比起幾日前在土匪窩和小縣衙里受的苦,花揚還是難得的知足了一回。
安頓下來后,花揚小憩了一會兒。被關(guān)在屋里實在無聊得緊,反正閑來無事,她決定先摸摸顧荇之的底。便趁著府中無人看管,溜去了他的寢屋。
兩人的住處相隔并不十分遠,繞過一個廊廡便是顧荇之獨自居住的小院。
書房挨著寢室和凈室,院子里幾株寒梅已經(jīng)長葉,還有一叢湘妃竹芃芃而生。
花揚繞著寢屋走了一圈,從半開的后窗撐臂跳了進去。
寢屋寬敞,卻只放著一個雕花高面盆架、一個簇云紋架子床、一個頂立柜和鑲繡松雪圖曲屏風(fēng),連個羅漢床都看不見,走進去甚至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響。
花揚蹙眉,打開頂立柜,看見排列整齊的外衫和氅衣。布料上層,但算不上華美,顏色也大多是天青、月白或玄色這樣的素淡作派,倒是像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
他的書室倒是有些不同的光景。
與寢屋的一覽無遺相比,顧荇之的書室簡直可以用熱鬧非凡來形容。
林林總總的檀木書架足有兩人高,從門口排進去,一眼望不到頭。門口放著一個短梯,看樣子是取書用的。
書架的盡頭,放著一張長桌。一頭堆著書籍,另一頭是擺放整齊的筆墨紙硯。
空氣里有淡淡的徽墨、泛黃書頁和一股暖融融的木質(zhì)氣息,都是被陽光浸透了之后才會有的味道,溫暖、平和,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
春日午后的光從茜紗窗斜斜地篩進來,花揚漫無目的地逛,最后停在一個書架前,隨手抽了一本下來:
《貞觀政要》
封皮有些磨損,看來年歲已深。
她隨意翻開一掠,只見橫七豎八密密麻麻的小楷迎面撲來,像一群轟然竄出的蒼蠅,要把她淹沒的樣子。她趕緊將書合上,塞回了原處。
一把秀眉皺得更緊,花揚退后兩步,目光從書架左側(cè)緩慢移動到了書架的右側(cè)——四書、五經(jīng)、《史通》、《法言》、《心經(jīng)》、《茶經(jīng)》、《楚辭》、《樂府》……可以說是涵蓋了通貫古今的經(jīng)、史、子、集全部內(nèi)容。
這藏書量……
她不禁乍舌,都快趕上翰林御書院了。
怪不得這小白臉看起來人模狗樣,卻活得家徒四壁,嘖嘖,原來俸祿都用在了這里。
想起昨晚被逼著喝下去的那碗藥,她忽然就理解了顧荇之的古板與執(zhí)拗——這么多書全都看了,不傻才怪。
她眉頭蹙得更緊,將高處的一本《六祖壇經(jīng)》取了下來,翻開,一眼便看見了一行行云流水的批注:
能伏心為道者,其力最多。吾與心斗,其劫無數(shù),今乃成佛。
花揚怔了怔。
她雖沒有見過顧荇之的字,但面對這一行批注,花揚竟然下意識地覺得這一定是他的親筆。
因為那一手大器且雅致的行書,像極了那日她在桐花樹下見到的他。
只是那個“成”字……
花揚湊得進了些,發(fā)現(xiàn)那一撇竟然被寫得直劃劃向下,像極了行走天涯之人,腰間佩戴的一把長劍。
也不知為何,她倏地笑了一聲,被逼喝藥的報復(fù)之心隨即而起。
于是她拾起桌案上的筆,在那個遺世獨立的“佛”字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烏龜。
晃悠了半天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花揚不禁覺得掃興,將那本放回原處之后就想走。腳步移動間,卻聞到一股隱藏在書墨暖陽下的清冷味道,是供佛常用的白旃檀。
目光逡巡而過,她看見林立的書架之后,有兩扇微敞的門扉。
花揚行過去,發(fā)現(xiàn)書室的盡頭,竟然有一間小小的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