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街上人多眼雜,你這么做是否合適。光說你方才的所有推論,其實都是建立在一個假設(shè)之上。”
“什么?”林晚卿問。
蘇陌憶微瞇起眼,看著那個胡姬離去的背影,問到:“你如何肯定她真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林晚卿怔愣,輕哂一聲,反問,“難道她不是嗎?”
蘇陌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定定地看向林晚卿,眼神理智聲音平穩(wěn),“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會讓自己輕易被同情心迷惑。你今日的作為,有可能是救了一個善民,也有可能是放走了一個罪犯。”
倏然之間,林晚卿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他的這句話猛然壓上了一塊巨石,憋悶得她說不出話來。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道:“所以……大人會見死不救么?如果為了那點可能,錯殺了好人,大人會覺得自己做對了么?”
蘇陌憶思忖片刻,無奈道:“我會去衡量錯殺和放過的代價,兩害相較取其輕?!?
林晚卿低下頭,努力地吞咽,想把心里翻涌的那點酸澀吞下去。
月色清冷,潑灑下來,給面前的人鍍了一層白光,看起來陌生又疏離。
她險些都要忘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跟她花前月下琴瑟和鳴的“周逸樸”,而是永徽帝的親外甥,是官從叁品的大理寺卿。
他們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過是偶然的一些交集,讓她走得近了一些。
可是鏡花水月,終究是不能當(dāng)真的。
他放了一把火,卻不知道她也在草叢里。
回程的路上,轆轆輕響伴隨著明月清風(fēng),兩人是各懷心事。
蘇陌憶當(dāng)然知道自己因為什么惹了她不快,但說到底這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再說要在刑獄這條路上走下去,這些都是她必經(jīng)的。
故而他也沒有要服軟安慰的意思。
兩人一前一后地進了屋。
時辰已晚,下人們都睡了。林晚卿覺得不必再驚動他們,便自己側(cè)身點燃了燭火。
蘇陌憶將手里的那包書放好,脫下外袍的時候,把那朵他折回去偷偷買來絹花捏在了掌心。
林晚卿卸了頭上的玉簪,轉(zhuǎn)身去了床榻。
蘇陌憶跟過去,手里的絹花被他握得死緊,手心也細(xì)細(xì)地出了層汗。
紅木雕花的架子床邊,他看見林晚卿正在收拾被衾和枕頭。
蘇陌憶拉住她正忙碌著的手,不解道:“你在做什么?”
林晚卿沒有抬頭,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她只是掙脫他的束縛,繼續(xù)收拾床鋪,“方才是卑職的錯,不該頂撞大人。都怪這些時日以來與大人同床共枕,卑職忘了自己的身份。卑職這就打地鋪去?!?
她突如其來的脾氣,讓蘇陌憶完全愣住了。他站著看了半晌,才蹙眉問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卑職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绷滞砬渎裰^,語氣平靜。
然而蘇陌憶卻聽出了滔天的委屈。
可是,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難道方才的那番話,他還說錯了不成?!
拽著絹花的那只手緊了緊,尾端的那根簪子扎得他生疼。
他另一只手一個用力,直接將人扯了過來。
林晚卿悶哼一聲,蘇陌憶驚訝松手,卻看見她腕子上留下一道紅痕。
這下可好,她看樣子更生氣了,拿著手里的軟枕就朝蘇陌憶砸了過去。
蘇大人被砸的頭腦一懵。
他本身習(xí)武,方才一時心急,抓人的時候力氣沒控制住,故而弄疼了她。
可他不是故意的,但林晚卿拿枕頭砸他的那一下,卻是實打?qū)嵳罩乜趤淼摹?
雖然說殺傷力不大,可是這“謀殺親夫”的行徑,當(dāng)真是其心可誅。
蘇陌憶頓時也來了脾氣,沉著一張臉,將她手里的東西一把搶過,一股腦兒地都給扔回了榻上。
“我不想跟你吵,你自己先冷靜一下。”
然后,蘇大人抱著自己的枕頭和被衾,推開寢屋的門,長腿一邁,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院的另一邊,剛剛沐浴完的葉青從凈室里出來,還沒來得及系好睡袍的腰帶,便看見自己的屋里坐了個身著白袍的男人。
嚇得他以為遇到了采花賊,趕緊利索地將自己捂了起來。
“女人當(dāng)真是不可理喻!”
心情煩躁的蘇大人根本不管自己大半夜的不請自來。
葉青一頭霧水,張了張嘴,轉(zhuǎn)眼又閉上了。
“先賢果真說得一點都沒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矣!”他氣得背著手,腳步細(xì)碎地在葉青面前晃悠。
“本官可是堂堂從叁品大理寺卿!朝堂之上,兩朝重臣,六部尚書,誰不給本官叁分薄面!她呢?她就是個九品小錄事,難道本官連說都不能說?”
蘇陌憶很是投入,但又怕隔墻有耳,故而滿腔的怒火被生生壓抑成了氣音,這通火自然是發(fā)得憋屈又怪異。
葉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行過去,想安慰他兩句,剛要開口,就聽見桌上哐啷一響,蘇大人氣得只能砸桌子。
“真是豈有此理!”
葉青看著暴走的蘇陌憶怔愣。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從他跟在蘇陌憶身邊起,這還是他第一次見他發(fā)這么大火的。
因為蘇大人的脾氣一向內(nèi)斂,喜怒不形于色。
大多數(shù)的人,在還沒有來得及激怒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他收拾服帖,或者直接被推上刑場了。
故而,什么怒發(fā)沖冠的體驗,蘇大人實在是從未一嘗。
“大人你是在說林錄事嗎?”葉青問。
“不許提她的名字?。?!”蘇陌憶暴怒,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葉青嚇得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地試探道:“那……大人想怎么辦?”
“怎么辦?!”蘇陌憶猛地拍桌,茶盞哐啷亂撞,“當(dāng)然是要罰她!”
葉青聞言腿下一軟,之前那些讓蘇大人稍有動怒的人,現(xiàn)在的墳頭草大概已經(jīng)有叁丈高了。
如今這不知死活的林錄事將他氣成這樣,葉青很是害怕蘇大人心下一凜,直接讓她全家都整整齊齊地去了。
他剛要開口求情,就聽蘇陌憶沉著聲音道:“本官要扣光她的俸祿!讓她去卷宗室謄寫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