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不見,燕盡歡的氣色好像更差了些,幾乎已經(jīng)有了沉沉的暮氣。
他整個人裹在一層厚厚的狐裘里,在冬日的空氣中臉上卻依舊凍得失去了血色。
聽見沈秋庭的問話,他溫和地笑了笑:“左右在樓中也沒有別的事情,出來走一走散散心?!?/p>
沈秋庭看他的模樣,有些擔(dān)心:“外面冷,先回去吧?!?/p>
誰料燕盡歡搖了搖頭,彎眼一笑:“再等一會兒,還有一個人要過來?!?/p>
他話音剛落,另一艘金碧輝煌的飛舟就落到了眾人跟前。
陸乘火急火燎地從飛舟上跳了下來,一眼就看見了跟沈秋庭湊在一起的燕盡歡。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像往常一樣嫌棄道:“不就是開了個破秘境嗎?非要把本少主叫過來干什么?不知道從南域到東域路途遙遠舟車勞頓?”
他差點以為,這么著急把他叫過來是因為……
燕盡歡耐心地聽他抱怨完,好脾氣地解釋道:“你的機緣在這里。”
陸乘手中的折扇開了又合,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有空管我的機緣,也不知道管管你自己?!?/p>
沈秋庭敏銳地感覺兩位好友之間像是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在瞞著他,燕盡歡卻不肯繼續(xù)說了,沖著眾人客氣地點了點頭:“諸位隨我來吧?!?/p>
天機樓離此處不遠,走路只有一盞茶的距離,在一座不大的小城中圈了一個東南角的位置,隔著一條街就是鬧市,頗有幾分鬧中取靜的意思。
燕盡歡身邊的小弟子開了門,把一行人都迎進了正堂。
因為樓主身體一直不好,天機樓正堂里燃了上好的銀炭,門窗都關(guān)得嚴實,泛著一股悶悶的熱。
剛從外面進來,冷熱一交替,燕盡歡就忍不住低聲咳嗽了幾聲,臉上也添了幾分病態(tài)的血色。
他渾不在意地回過頭,看向沈秋庭,道:“秋庭,上次我說要給你算一卦,你還記不記得?”
修真之人多少都信點天命,能得他自愿算上一卦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好事。
沈秋庭卻沒有在意他這句話,而是皺眉反問道:“盡歡,你的身體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上次在北域還能說是因為解咒損耗了心神,現(xiàn)在呢?
燕盡歡并不驚訝他的敏銳,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算,那就先來算算清虛道君的下落吧?!?/p>
沈秋庭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你別轉(zhuǎn)移話題?!?/p>
他還想繼續(xù)問,卻忽然被陸乘伸手搭上了肩膀:“先別問了。”
沈秋庭像是明白了什么,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些什么,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幾個人沉默地看著燕盡歡一個人忙忙碌碌,不過一兩個時辰的功夫就將清虛道君大致的方位交到了他們手里。
不出所料,清虛道君所在的位置正是那個新開的秘境。
一通折騰下來,燕盡歡的額頭上已經(jīng)冒出了一層虛汗,卻還是禮數(shù)周到地對眾人道:“客房已經(jīng)安排好了,諸位可在天機樓休息一夜,再前往秘境?!?/p>
沈秋庭沖著白觀塵使了個眼色,讓他帶著凌云閣的其他人先出去,自己跟著陸乘留了下來。
他看向燕盡歡,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皼]有辦法了嗎?”
燕盡歡搖了搖頭,面上看不出半分怨懟的神色:“燕某不過一介凡人,這上百壽數(shù)已經(jīng)是向上天借的,足夠了?!?/p>
他這一生勘過無數(shù)因果,對生死之事早就已經(jīng)看淡了。
陸乘臉色白了白,堅定道:“我聽聞海上秘境中有洗髓草,可以生靈根……你等等我,我去給你取來?!?/p>
“不必了,”燕盡歡又搖了搖頭,笑容溫和,“不是每個人都想要修仙的?!?/p>
陸乘焦躁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燕盡歡沒有說話。
陸乘終于繃不住,氣沖沖地推開門就離開了。
“你也早點回去吧,”燕盡歡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對沈秋庭道,“記得看著他點,別讓他做傻事?!?/p>
沈秋庭剛想開口,卻覺得喉頭哽得厲害,他費了很大的勁才穩(wěn)住了洶涌而來的情緒,盡量平靜地問道:“大概什么時候?”
燕盡歡愣了一下,掩蓋了一瞬間的僵硬,哭笑不得道:“不會這么快,少說還有一兩年活頭吧?!?/p>
沈秋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好,等來年我跟陸乘再來看你?!?/p>
燕盡歡笑了:“東域別的不說,春日的花開得極好,且都是九州其他地方少見的品種。到時候你們來了,正好可以去無盡海看花?!?/p>
沈秋庭不再多說什么,沉默地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個干凈,燕盡歡一個人坐了一會兒,臉上慣常掛著的溫柔笑容才一點一點落了下去。
他嘆了一口氣,把一直跟著他的小弟子叫了進來。
小弟子眼睛紅紅的,一進來就“噗通”一聲給他端端正正地跪下了:“師父!”
燕盡歡溫柔地把人扶了起來,安慰道:“瑾兒已經(jīng)長大了,不能哭鼻子了。師父這段時間教給你的東西都會了嗎?”
小弟子忍住眼淚,拼命點頭。
燕盡歡有些釋然地松了口氣,道:“打水來吧,我要沐浴?!?/p>
“是?!?/p>
沈秋庭走到廊下,見那里等了一個人。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飄起了細雪。
白觀塵見他出來,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把手上的傘撐到了沈秋庭的頭上。
今日觀燕盡歡的模樣,已是生機斷絕時日無多之相。
沈秋庭和燕樓主是多年好友,遇到這種事情,心里肯定不好受。
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種時候陪在他身邊。
沈秋庭沉默地揪了一會兒他的袖子,忽然面色蒼白地笑了笑:“他說的也對,不是所有人都樂意修仙,奢求長生的?!?/p>
若是不求長生,只求尋常人的柴米油鹽和生老病死,未必不是美滿的一生。
可是燕盡歡這一生,既沒有機會求道長生,也沒有機會像尋常人一樣生老病死。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出發(fā)的時候,下了一夜的細雪已經(jīng)停了。
一輪新日掛在天空中,映照得滿街細雪柔和而明亮。
來送客的是一直跟在燕盡歡身邊的小弟子。
沈秋庭一直沒看到燕盡歡的身影,心里忽然一動,若有所覺地看向了小弟子。
小弟子將一塊解簽用的玉簡交到沈秋庭手里,嗓音哽咽道:“這是師父的最后一卦。師父說沈前輩這次出行有一劫,破解之法已經(jīng)在這玉簡中了?!?/p>
就像燕盡歡上次說的,這一卦終究是要算的。
小弟子說著說著,眼眶一下子紅了,卻還是挺直了稚嫩的脊背,宣布道:“家?guī)熞疡{鶴了。諸位是家?guī)煹呐笥?,若將來有所求,天機樓必義不容辭?!?/p>
小弟子將燕盡歡的交代轉(zhuǎn)述完畢,便走了回去,吩咐守門的弟子關(guān)了門。
按照天機樓的規(guī)矩,樓主仙逝,天機樓要閉門謝客一個月,新任樓主才可以重新起卦。
他們這一門窺視天機太多,少有人能壽終正寢,卻還是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了。
師父死了,但天機樓沒有倒下。
他們這些小輩依舊可以支撐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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