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解毒
露濕風(fēng)標紅芰老,雨生鱗甲伏龍腥。
黔州,伏龍山。
“喲,客官又去山上挑水!”掌柜把辟里啪啦的算盤一推, 從柜臺后探出頭, 白胖白胖的臉上滿是笑容:“這種事就叫小二去了嘛,客官怎么自己動手?”
一個全身深色衣著, 體格健壯、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走進客棧,單手抱著足有半人高的木桶, 滿桶清亮泉水隨著步伐微微晃蕩,卻一滴也濺不出來,聞言輪廓深邃的眼底露出微許笑意:“多謝, 不麻煩你們了?!?/p>
掌柜一疊聲讓小二上去幫忙, 男子卻擺手示意不用,就像這些天來一樣,頭也不回穩(wěn)穩(wěn)上了樓梯。
“看看, 誰家要是招了這樣的女婿,農(nóng)忙時節(jié)能頂頭牛!”小二一甩毛巾,正搖頭感嘆,卻被掌柜的瞪了一眼:“有你這么夸人的嗎?還不快干活兒去!”
小二一溜煙跑了。
掌柜的搖搖頭,重新回到了算盤邊。
這位客人是十日前深夜趕到的,腰懸寶劍風(fēng)塵仆仆,懷里抱著個蒙紗的女子說是他媳婦,那匹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駿馬已經(jīng)累得口吐白沫了,也不知道星夜兼程跑了多久。掌柜不敢多問,親自去開了間上房,回頭就被男子隨手賞了塊巴掌大幽綠剔透的翡翠,說用它來頂這段時間的房費。
掌柜把翡翠拿去當(dāng)鋪看了,成色、大小俱是上佳,本地一般富戶家里都絕拿不出這樣的好貨——而這樣的玉石裝飾,在那女子身上還隨便掛著好幾件,甚至用來扣衣帶的玉環(huán)成色都不下于它。
這客官究竟是什么人?
掌柜見識南北,光憑口音便能猜出客人的籍貫,然而這男子滿口京城官話中又帶著濃重的北方腔,實在是難以斷準。掌柜心中隱約擔(dān)心別是強人擄了富家小姐來投宿,但隨后十天內(nèi),這男子幾乎什么都沒干,除了采買肥雞活魚藥材讓廚房燉湯之外,就是天天親自提了木桶去山上打水,說他媳婦生性愛潔,指明一定要活水來沐浴。
那女子一步都沒踏出過房門,但作天作地的程度絕對無與倫比,短短幾天功夫就見那男子形容憔悴了許多,但精神勁頭倒越來越好,仿佛自有一種甘之如飴。
掌柜十分費解。
他見過疼愛媳婦的,但沒見過全方位無底線伺候成這樣的,若是強盜綁了富家小姐,這么著也說不過去吧。
嘩啦一聲,單超把泉水倒進大半人高的浴桶。
謝云全身浸泡在水中,皮膚蒼白剔透,恍惚竟與清冽的泉水混為一體,只有龍印刺青時隱時現(xiàn),發(fā)出幽暗的光澤,就像在虛空中緩緩盤旋。
單超坐在桶邊,半晌忍不住,伸手撩了撩他濕漉漉的眼睫,幻想他忽然睜開眼睛來望向自己,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十多天前謝云醒來過一次,那是在他們從洛陽不眠不休向黔州狂奔的路上,戰(zhàn)馬撐不住了,單超只得放馬去休息,在荒郊野嶺點了堆篝火,為謝云推宮過血。
毒素被他用不斷灌注的內(nèi)力牢牢壓制在肩部以上,雖然不曾蔓延到胸口,但這個位置離心臟很近,萬一牽動舊傷情況便會急轉(zhuǎn)直下,因此每時每刻都非常的寶貴又危險。
正當(dāng)單超運氣完畢收功的時候,忽然懷里的謝云動了動,他還沒意識到這不是錯覺,就只聽一個虛弱沙啞的聲音問:“……這是哪里?”
單超簡直不敢相信,微喘了片刻,輕聲道:“黔州,正在去伏龍山路上?!?/p>
謝云眼睫顫抖著像是隨時要合攏,精神渙散,不知道能不能聽得懂。單超掀開衣裾把他往懷里擁緊了些,喃喃道:“你一定會好的,明先生說了,縛龍草下的清泉一定能解百毒……”
他的絮叨猝然中斷,只覺三根冰涼的指尖從自己臉頰一滑而過。
“……你累了,”謝云恍惚道,疲憊地合上了眼簾。
連日奔波的焦慮,長路漫漫的絕望,都在那簡單的三個字中煙消云散。
從那次之后,一路運力逼毒吊命,直到趕到目的地,謝云都再也沒醒來過。
單超原本想連夜帶他上山,但伏龍山實在太大了,道路崎嶇伸手不見五指,帶一個性命垂危的重傷病人攀山根本不現(xiàn)實。單超只得把他先安置在山下的財緣客棧里,白天在當(dāng)?shù)厝说闹更c下搜山,找到了傳說中青龍化成的縛龍草。
然而明崇儼這個跳大神的職業(yè)騙子,只說縛龍草下有泉水,卻沒說那是地下水;單超沒帶鐵鍬,情急之下用雙手硬生生挖了兩尺深,地下才忽然噴出了混合著泥沙的清泉。
那一刻單超跪坐在地,用血跡斑斑的雙手撐著泥土,長長吐出了一口酸澀的熱氣。
謝云的情況正慢慢好轉(zhuǎn),單超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蔓延了整條手臂的毒素從傷口一絲絲排出體外,溶解于水中,皮膚由灰敗一點點轉(zhuǎn)回正常,甚至連他沉睡中的面孔都泛出了不明顯的血色。
然而謝云還是沒有醒。
單超用燉了人參肉芝的雞湯魚湯來喂他,每天親手照料他,有時會小心翼翼親吻他的眼皮。謝云的神智從未清醒過,有時候單超會看著他想,這個人是不是再也不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