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眉眼低垂,擺出一貫的謙恭模樣說道:“怪奴婢腦子笨,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原來是司徒大人。司徒大人好意,奴婢冒昧領(lǐng)受了,請大人替奴婢轉(zhuǎn)呈謝意。”
沈玦在宮里行走了兩年,在以往溫良恭儉的臉皮上又多磨出“謙卑”二字,靠著這么一副人畜無害又進退有度的模樣,和他一同進宮的其他人都在為有權(quán)勢的太監(jiān)端茶送水甚至洗腳刷夜壺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乾西四所的小管事了。
他得心應手地擺著一副既近且遠的微笑,等著羽林衛(wèi)說完不痛不癢的客氣話,他就能回去歇著了。
然而,羽林衛(wèi)耷拉著眉眼道:“卑職怕是轉(zhuǎn)呈不了了?!?/p>
沈玦的笑容僵了一下,道:“大人這是何意?”
“魏公公說旁人都死了,怎么獨司徒活下來了,定是司徒貪生怕死,縮在后頭不肯用盡全力。若非他也受了重傷,只怕還要挨上幾板子。這會兒上面下了文書,司徒被貶去了京郊大營?!庇鹆中l(wèi)長嘆了一聲,本想罵幾句魏德死太監(jiān),突然想起沈玦也是個太監(jiān),生生住了嘴。
沈玦默了會兒,暖聲道:“司徒大人武藝高強,大人放心,京郊大營埋沒不了他。”
“話是這么說,可這日子難熬啊。罷了罷了,也怪司徒為人太老實,平常沒什么說得上話的兄弟不說,更不會送點兒禮巴結(jié)巴結(jié)有能耐的公公……呃,沈公公,您別誤會,卑職不是說您沒能耐。”羽林衛(wèi)心里罵了幾句自己的狗嘴,賠笑道。
“大人多慮了,奴婢省得。司徒大人是好人,奴婢沒本事,倒認識幾個人,許能說上幾句好話,讓司徒大人在大營里得個好點兒的差事。”不過是舉手之勞,能不能成也不一定,沈玦不吝嗇賣人情。
羽林衛(wèi)眼睛一亮,笑道:“那太好了,司徒能交上您這么個朋友真是他的福氣。卑職還得回去當值,先走了,公公莫送!”
沈玦回到屋里,瞥見夏侯瀲坐在鏡子前重新捯飭他那張假臉,隨口問道:“夏侯瀲,你覺得好人會有好報么?”
夏侯瀲望著屋頂想了想,道:“有啊,至少下輩子能投個好胎?!?/p>
“這樣么?”沈玦放下手里的藥包,自己笑了笑,“可我目光太短淺,只看這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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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謹左手捂著肋下的傷口,右手扶著墻慢慢走著。
日頭西沉,漫天怒云映紅了他的臉,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微微有些佝僂。販夫走卒都收攤了,推著板車走在石子路上,上頭擺的物事不時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音。
他被貶了。
從羽林衛(wèi)右衛(wèi)校尉貶到京郊五軍營當校尉,品秩沒有變,但他失去了隨王伴駕的資格,旁人都替他不值,可其實他心里沒什么感覺。當年他從朔北來到京師,考取武舉功名,選入羽林衛(wèi),本想建功立業(yè),在宮里蹉跎了三年的時光,如今回想起來,似乎也沒什么滋味。
他從來都這樣隨波逐流,別人把他安置在哪他就待在哪,不爭不搶,無欲無求。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樣好像不太好。男人要養(yǎng)家糊口,還要光耀門楣。沒有本事,妻兒會挨餓,沒有功名,家族便不興旺。不過他是個例外,他父母雙亡,打小在朔北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上靠吃百家飯長大。小鎮(zhèn)雖然小,但常常有過路的刀客。他的刀就是跟他們學的,一人教一招,他懵懵懂懂,學會了怎么劈怎么砍,后來,又學會了怎么殺人。
再后來,鎮(zhèn)上的老人家說,阿謹,你長大了,要去建立一番功業(yè)了。他便背著他幫鐵匠打雜換來的刀來了京師,依然無依無靠,孤身一人。那是一個風雪天,小鎮(zhèn)這個時候通常都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戶了,京師卻熱鬧得緊,大街上摩肩擦踵,他很小心地抱著自己的刀,免得刀鞘戳到別人。
可他還是一個人,熱鬧和喧囂都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
一個人挺好的。他想,養(yǎng)活自己就行了。伸手摸了摸傷口,尖銳的疼痛讓他頓了頓步子。換藥應該也不是很麻煩。他喘了口氣,抬步繼續(xù)走。
“司徒大人?”右手邊傳來一聲極清脆的喚聲,鶯啼似的。
司徒謹?shù)男臎]來由地跳亂了幾拍,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正瞧見那女孩兒背著竹筐站在自家門口,一身細棉布做的霜色襦裙,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著他。他向來不大敢正視女孩的臉,目光下移,放在她搭在門環(huán)上的手上,那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如明月似的,白生生的煞是好看。
對了,她的名字就叫明月。朱明月,真好聽。
他知道她家是開醫(yī)館的,朱大夫在這一帶很有名,神醫(yī)妙手藥到病除,更有名的是他漂亮的女兒。很多無賴故意把自己弄出三四個傷口,去醫(yī)館借機看幾眼明月。他和她家是兩對門,每回他騎馬去應卯的時候,正好能碰見她背著藥簍子去醫(yī)館,可他們并沒有說過什么話。
可是,她怎么知道他姓司徒?
明月指了指他的腰,道:“你后腰上有血。司徒大人,你受傷了?”
司徒謹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后腰,果然一陣痛意。他窘迫地紅了臉,他自己都不知道后腰上也受了傷。
明月“撲哧”笑了一聲,招呼司徒謹?shù)溃骸鞍Γ氵@人兒,怎么這么呆?快進來,我給你包扎一下。正好我爹在家,跌打損傷他最拿手了?!?/p>
司徒謹躊躇著,道:“我自己可以……”
明月佯裝生氣地拍了拍門板,道:“你能夠著自己的后腰么?快進來?!睕]等司徒謹說話,已經(jīng)先一步跨進了屋子。她向來是說風就是雨的性子,這樣爆的脾氣,又成日在外頭拋頭露面的,如何能找到好人家?司徒謹不禁為她憂心起來。
他向來是這么一副老媽子的個性,瞎操心。
沒奈何,司徒謹?shù)皖^整了整自己被迦樓羅劃得破破爛爛的曳撒,跟著明月的后腳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