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凝著寒光的羽箭驟然橫空出世,越過沈玦的頭頂,射入汗血馬的頭顱。
馬兒嘶叫著跪倒在地,巨大的身軀在地面上滑行,堪堪滑到沈玦和魏德的身邊,濺起的泥塵落了二人滿頭滿臉。大皇子尖叫著被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在地上。
沈玦扭過頭,遠處一個面容冷峻的青年騎在馬上,長弓還舉在手里。
大皇子摔得頭破血流,腦袋暈了半晌,小腿的疼痛后知后覺地涌上來,很快鋪天蓋地一般占據(jù)他所有的神經(jīng)。
“疼……疼啊……!”
番子們驚慌失措地圍了上來,魏德?lián)荛_眾人,一面喊著傳太醫(yī),一面查看大皇子的傷勢。另有幾個番子七手八腳地把司徒謹從馬上拉下來,推到魏德跟前。
“公公,此人……此人射馬救人,卻害大皇子落馬,當(dāng)如何處置?”
沈玦抿了抿唇,向前膝行了幾步,叩首道:“司徒校尉為救人情有可原,還請公公從輕發(fā)落?!?/p>
司徒謹平靜地跪在地上,仿佛遭臨大禍的不是他一般。
“胡鬧!”魏德一聲厲喝,道,“咱家區(qū)區(qū)賤命豈能與殿下金枝玉葉相提并論?若能換殿下安康,便是舍了咱家這一條性命又何妨?身為校尉,輕重不分,合該治罪!來人,把他押往天牢,聽候圣上發(fā)落!”
沈玦咬了咬牙,沒有再說話。
縱有再多辯駁也都敗給了人微言輕,他不過是一只螻蟻,保全自己尚費盡心力,如何再救一個害皇子落馬斷腿的人?盡管他救了自己。
沈玦沉默的模樣看在魏德眼里,這年紀的小孩要么血氣方剛,嘴里一大通屁用沒有的兄弟情誼,有恩必報,實則自不量力,飛蛾撲火;要么縮頭縮腦,遇事就躲,沒有膽識,特別是在宮里頭遇到些不為人知的腌臜事兒被嚇破了膽兒的,說話都說不利索。
這個孩子眼見恩人被捕,有膽兒站出來說話,可見不是個忘恩負義的。拗不過他的意思,也不強求,可見是個識時務(wù)的。魏德心里提起幾分興味來,將沈玦從地上扶起來,道:“你剛剛說你叫什么名字?”
機會來了。
沈玦壓住狂亂的心跳,道:“奴婢沈玦,在乾西四所當(dāng)差?!?/p>
“沈玦,是個好名字,誰給你取的?”魏德難得和顏悅色地說道。
“是奴婢的娘親,”沈玦面不改色地扯謊,“娘親讀過一些詩書?!?/p>
讀過詩書的女人要么是宅門里的閨秀,要么是伎館里的妓女。宮里的太監(jiān)一般都出身低賤,要不然也不會干這般斷子絕孫的勾當(dāng)。魏德心里了然了些,道:“你可識字?”
“認得一些?!鄙颢i不知魏德用意,謹慎地答道。
“好,不錯。這兒沒你事兒了,你回去歇著吧?!?/p>
番子們抬著擔(dān)架把大皇子搬走了,幾個姍姍來遲的太醫(yī)隨侍左右,不住拿帕子擦額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現(xiàn)如今御醫(yī)是個堪比刺客的高危行業(yè),動不動就是“朕養(yǎng)你們何用”“治不好就陪葬”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更何況這是皇上耕耘多年好不容易養(yǎng)出來的一根獨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通通都給跟著掉腦袋。
魏德斂了神色,趨步跟了上去。
沈玦本想跟在后頭,早已想好的說辭頂上嗓子眼兒,卻被胸中的恥辱感死死地壓著。沈玦心亂如麻,雙拳緊握,張了張口,最終仍是沒有開聲。
畢竟是十四歲的少年人,骨子里的傲氣磨不滅,即使卑躬屈膝地折下腰桿,脊背還是硬的。只有打泥堆里爬出來,覺得自己天生命賤,才能毫無負擔(dān)地奴顏婢膝,笑臉迎人。沈玦的工夫還遠遠不到家,縱使收斂了傲骨,也做不出那等討人喜歡的笑模樣。
沈玦怏怏地回到乾西四所,遠遠地瞧見夏侯瀲坐在順貞門的門檻上伸著脖子望,心里不自覺地暖了暖,像烘著熱炭一般熨帖。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
在外頭經(jīng)歷再多的刀光劍影,不就是為了回到家被攆著耳朵說一聲:“死哪去了,怎么這么晚才回”嗎?
夏侯瀲看見沈玦,眼睛一亮,忙迎了上來,待瞧見他血跡斑斑的衣袖,大驚道:“你不是說你不刺……那個啥嗎!這是怎么回事兒?”
他不說沈玦自己都忘了自己還受著傷,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眼傷口,道:“沒什么,只是磕破了點皮罷了?!闭f著,白了夏侯瀲一眼,道,“我是會仙法還是怎么著,眾目睽睽之下取其項上人頭?”
他沒干傻事,夏侯瀲安了心,把他拽回屋子,一面拿繃帶和金瘡藥,一面問道:“那你干什么去了?你看到魏德了嗎?長啥樣呀他?”
“就普通人的樣?!鄙颢i頭也不抬地回答。
夏侯瀲抬頭看他,瞧他臉色不大高興,心里度量他應(yīng)該是見著自己的滅門仇人,卻沒本事要其狗命,心里不舒坦。便溫聲道:“少爺,別著急,總有機會宰了那個狗賊的?!闭f到一半,夏侯瀲想起什么來,眉飛色舞地道,“對了,你還真別說,眾目睽睽之下取其項上人頭的玩意兒還真有。有沒有聽說過牽機絲?”
“沒有,”沈玦乜斜著眼睛看他,“萬眾之中殺人奪命,我只聽過張良的大鐵錘?!?/p>
夏侯瀲將自己的不學(xué)無術(shù)暴露無遺:“啥玩意兒?——哎,我要說的是伽藍三代以前的刺客用的一種兵器。形如蠶絲,卻能吹毛斷發(fā),甚至削金斷玉。那玩意兒非常細,眼神兒不好看不見,人走過去,什么感覺也沒有,走了幾步,低頭一看,不得了,身子斷成兩半截了。”
沈玦不大信,即便是最鋒利的刀也不能利落地斬斷人體,殺豬還得剁好幾下呢。他狐疑道:“那你們現(xiàn)在怎么不用了?”
“制作工藝太難了。牽機絲傳了三代,三代都只有迦樓羅能開爐煉出這玩意兒。不僅難以冶煉,更難以操控。操縱一根還好說,預(yù)先布下牽機百絲網(wǎng)也好辦,但如果要布陣,變換絲網(wǎng)布局,令敵人逃無可逃退無可退,那可難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嘛,要學(xué)絲陣還得先學(xué)個《九章算術(shù)》什么的,將各種絲網(wǎng)變化爛熟于心,才能操控絲陣?!毕暮顬嚶柭柤?,“但你知道,我們這群操刀子的哪有什么閑情逸致學(xué)算術(shù),能把三字經(jīng)讀全都算造化了。”
他沒好意思說,段叔至今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寫錯。
“怎么人家就能辦到?”沈玦嗤之以鼻,“分明是你們世風(fēng)日下,一代不如一代?!?/p>
“那三代迦樓羅都姓班,據(jù)說是公輸機關(guān)術(shù)的后人。三代以后他們家就死絕了,傳不下來也不稀奇?!?/p>
“你就不想想法子,若能復(fù)原牽機絲,說不定你就可以殺了住持,自己掌控七葉伽藍。”說著,瞥了眼自己被夏侯瀲包得嚴絲合縫的手臂,無奈道,“只是一點兒小傷,何必纏繃帶?”
“瞧你細皮嫩肉這樣兒,我哪里敢馬虎?”夏侯瀲用剪子剪斷繃帶,打了個漂亮的吉祥結(jié),“住持有什么好當(dāng)?shù)?,還得剃光頭,不能娶媳婦兒,多苦啊。我可不像你,志存高遠。再說了,我現(xiàn)在跟著你混,你以后坐了東廠提督的交椅,給我配個美若天仙的對食,我就滿足了?!?/p>
沈玦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廝幸好沒生在高門大戶當(dāng)少爺,否則鐵定是個吃喝嫖賭抽、奸懶饞滑油——五毒俱全的紈绔。罷了,橫豎夏侯瀲現(xiàn)在好端端地在宮里頭待著,等他有了威勢,夏侯瀲想要什么樣的女人不能有,只要不是宮里的娘娘帝姬就行。
沈玦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一輩子當(dāng)太監(jiān)的打算,子孫于他是池子里的鏡花水月,他近不了身,也根本沒想過去撈。夏侯瀲有了家室,便讓他多生幾個兒子,自己從里頭挑一個最聰明的,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沈玦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心酸。夏侯瀲有了新的家,那他呢?他算什么呢?中秋月夜,夏侯瀲摟著媳婦孩子拜玉兔吃月餅,人家一家子其樂融融,他一個單身漢湊上去自己不覺得害臊么?沈玦十分刻毒地尖酸自己,像拿一把矬子硬生生地往心口戳,鈍鈍得疼。
這怎么可以!
沈玦驀地抬起頭,瞪了夏侯瀲一眼,道:“你想得美!”
這一眼瞪得夏侯瀲一頭霧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沈玦的狗脾氣說來就來,比六月天的風(fēng)雨還突然,連個預(yù)兆也沒有。夏侯瀲深受荼毒,依舊沒有摸清個中規(guī)律,直眉愣眼地問道:“我又怎么著了?”
沈玦沒言聲,只幽怨地看著夏侯瀲。
“我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俊?/p>
他能說什么?難道要夏侯瀲跟著他一塊兒一輩子不娶媳婦兒不生孩子嗎?夏侯瀲能答應(yīng)留在宮里,對他就是天大的恩賜了。沈玦別開臉,推開直欞窗往外看,天已經(jīng)暗了,昏沉沉的,幾顆星子要死不活地吊在天穹下,仿佛一眨眼就要掉下來。
夏侯瀲沒脾氣了,不說就不說,以為他樂意伺候么!悶不吭聲地低頭收拾好剪子和繃帶,一轉(zhuǎn)眼又瞧見沈玦拎著木刀往外走。
“你有病吧!”夏侯瀲走過去奪他的木刀,“你手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