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黑衣刺客飛奔過來,沈玦悚然一驚,忙轉(zhuǎn)身躲在門后,他們沙啞的嗓音若隱若現(xiàn)地傳來。
“頭兒,咱們不去找找夏侯瀲那小子么?”
“找什么找,那臭小子沒找著先朝皇宮地圖,咱們安然撤退都是難事,自顧尚且不暇,哪用空理他?貴妃已死,咱們的本分盡了,夏侯瀲那小子,任他自生自滅去吧。”
是伽藍的刺客。夏侯瀲當然找不到先朝皇宮的地圖,沈玦背下地圖之后就把它燒了,現(xiàn)如今,唯有他知道宮殿的秘密。這群刺客恐怕知道宮里有一條密道,只是不知道具體位置,所以需要地圖指引方向。
原來夏侯瀲的作用并非刺殺,而是尋找地圖。
等刺客走了,沈玦從門扇后面轉(zhuǎn)出來,低頭迅速離開太醫(yī)署,他剛剛拐過一個拐角,身后鐵靴咚咚踏地伴著“抓刺客”的叫喊聲便從身后經(jīng)過。
好不容易進了后苑,林木交映,影影幢幢,仿佛每個陰影里都藏了不知名的危險。沈玦在小徑上狂奔,只想快點回到夏侯瀲的身邊。
突然,有一疊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沈玦心里一驚,轉(zhuǎn)身躲進樹后。
“什么人!”司徒謹厲聲喝道。
沈玦身子繃直,雙手握得死緊。
“出來!”司徒謹手舉著火把,一步步逼近小徑深處。
碗口大的葉子刮在臉上,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羽林衛(wèi)行動中身上環(huán)甲撞擊的聲音。
“司徒,你是不是看錯了?”有人低聲問道,夜里的花叢太黑,地上沾了水的青苔濕濕滑滑,羽林衛(wèi)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猛跳。
火把熊熊燒著,在黑暗里撐出方寸的光明,大家背靠著背,面對兩面花叢雙手握刀緩緩前行。刺客擅長隱匿刺殺,他們互相把住身后空門才不會讓刺客有機可乘。
那些刺客太厲害了。他們在承乾宮損失了十二個人才殺了三人,活捉了一人,剩下的都遁入了黑夜。而那活捉的刺客也用刀割了自己的喉嚨,鮮血汩汩地流淌,漫過司徒謹?shù)难プ樱就街敁炱鹉谴炭偷拈L刀,上面刻著篆體的“天下白”。
真好笑,一個行走在陰影里的刺客的兵刃,居然叫做“天下白”。
明亮的火光越來越近,沈玦深深擰著眉,正打算主動出現(xiàn),忽然間,他聽見弩箭呼嘯的聲音,一個羽林衛(wèi)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離沈玦三步遠的樹上跳下一個影子,正落在兩個羽林衛(wèi)的側(cè)面,在他們轉(zhuǎn)身之前,雙手刀割斷二人的咽喉。
瞬息之間,三個人沒了性命。
迦樓羅丟了雙手短刃,撿起地上的雁翎刀,用腋下夾住刀,再緩緩抽刀而出,刀身上的血跡被擦干,露出雪亮的刀身。她還穿著那身破爛的宮裝,身上滿是血跡,黑暗中,她抬起頭,露出秀麗卻布滿殺氣的眉眼。
剩下的兩個羽林衛(wèi)嚇呆了,驚惶地后退。
“喂,你們見過一個人沒有,這么高,穿著黑衣服,和之前那些人穿的一樣?!卞葮橇_在胸前比了比,歪著頭問道。
羽林衛(wèi)怔怔地搖頭。
“哦,那真可惜?!卞葮橇_揚起笑,舉刀劈來。
司徒謹撥開眾人,橫刀對上迦樓羅,然而就在一剎那間,迦樓羅矮身跪地,長刀劃過司徒謹?shù)牡度校碜訌乃纳韨?cè)劃過,同一時間,左手袖中袖箭射出,釘入后面那個羽林衛(wèi)的喉嚨。司徒謹想要回轉(zhuǎn)去救那兩個同伴,卻快不過她的步伐,她如鬼魅一般逼近羽林衛(wèi),長刀從下往上撩起,在他的脖子和臉頰上劃出一道筆直的紅線。
血腥味在花叢中蔓延開來,她豎著刀刺入羽林衛(wèi)的身體,血濺濕了她的臉頰,地上的人徹底沒了聲息。
司徒謹絕望了,他和她之間的差距太大了,他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司徒謹握緊手中的刀,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死死盯著眼前的女人,她站在花藤底下,整個人藏在陰影里,只有那柄雁翎刀凄冷如霜,刀尖滴著鮮紅的血。
“喂,老娘趕時間,不打了行不行?”她懶洋洋地開口。
司徒謹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冷冷道:“職責所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無聊?!彼止玖艘宦?。
她還沒有嘀咕完,司徒謹忽然發(fā)動了。
實力不濟,便只能出奇制勝!
那幾乎是一瞬間,司徒謹雙腿微屈,像一張拉滿的弓,然后弓弦離手,他像一支有去無回的利箭,挾裹著風雷之勢,撲向迦樓羅的面門。他摒住了呼吸,耳邊只有風聲瘋狂地呼嘯,他看見那個艷麗得幾乎銳利的女人抬起頭,碎發(fā)下的眉眼濃郁如墨筆勾勒。
錚——
她揮出圓月般的一刀,弧線封住司徒謹拼盡全力的一擊。迦樓羅沒有硬接下司徒謹?shù)牡?,而是在刀與刀相遇的剎那間錯身向前,她的長刀滑過司徒謹?shù)牡度?,發(fā)出金鐵相擦的聲音。當司徒謹呼出摒住的氣的時候,他感到冰冷的刀刃割開了軟甲和他肋間的肌肉,溫熱的鮮血噴薄而出,他的衣甲都濕透了。
“你的風雪刀還沒有練到家,沒有本事,談什么職責?年輕人,應當多惜命才是。唉,可惜,又少了一個風雪刀傳人。”她把刀扛在肩上,留給司徒謹一個吊兒郎當?shù)谋秤啊?/p>
司徒謹扶著刀跪在地上,手試探著摸了摸肋間,果然滿手的濕熱。
林間忽然轉(zhuǎn)出一個人影兒,是一個身材孱弱的青衣小太監(jiān),司徒謹費力地抬頭,看到小太監(jiān)有些蒼白的臉。
“別怕,她應該不會回來了?!彼就街斴p聲道,“你是乾西四所的沈公公,我認得你,我以前在四所當過值。”
沈玦的臉籠在花葉的陰影里,道:“大人知道奴婢藏在這兒?”
“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不過沒有戳穿你。”司徒謹打眼瞧見沈玦懷里的藥包,道:“你是去偷藥的?難怪這么晚還出來?!?/p>
“奴婢的同屋病了,咱們身份卑微,沒法兒請醫(yī)正,藥又用完了,只好出此下策。”
“他一定是你很好的兄弟吧?!彼就街斞燮ぴ絹碓街兀f話的聲音都發(fā)著飄,“真好啊,我的兄弟都死了?!彼粗鴿M地的尸體,鮮血浸潤了泥土,棕黑的土被染成了暗紅色。雖然他們可能并不把他當兄弟,但他一廂情愿地覺得曾一起并肩作戰(zhàn),同過生死的伙伴就是兄弟。
花藤上的露珠滴落在他的臉頰上,冰冰涼涼的,仿佛能透進心里去。京師的春天真冷,他模模糊糊地想,手都要握不住刀了。
沈玦眸光寂寂,低聲說道:“嗯,現(xiàn)如今,他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p>
“快回去吧,乾西四所不遠了。避開陰影,走有亮光的地方。有陰影就有刺客,有……迦樓羅。”司徒謹終于撐不住了,手松了刀,臉朝下?lián)涞乖诘?。他半張臉埋在泥土里,身上沾滿血漬和土渣。
沈玦聞言一驚,上前問道:“你說什么,迦樓羅?方才那個女人就是迦樓羅嗎?”司徒謹已經(jīng)沒法兒回答了,沈玦皺著眉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離開。
沈玦回去的時候,夏侯瀲還昏睡著,他試了試夏侯瀲額頭的溫度,似乎沒有更燙。他把夏侯瀲的衣服褪下來,重新給他上了太醫(yī)署的金瘡藥。這藥比他之前胡亂上的草藥好得多,細細密密的粉末灑在紅腫的傷口上,夏侯瀲感受到灼燙的傷口上一陣清涼,呼吸都順暢了幾分。
煎好藥,喂給夏侯瀲喝了,過了一個時辰,再試他的額頭已是不燒了。沈玦松了口氣,推開窗欞看外邊,天地被昨夜的雨洗刷一新,蒼穹泛著晝夜交替時的藍,高聳又寬廣,宮殿一座連著一座,似乎一直接到天邊的晨色里。
夏侯瀲醒了,迷瞪著眼坐起身,頂著一頭茅草堆似的亂發(fā)。
沈玦端來洗臉水,遞給他濕帕子,夏侯瀲閉著眼胡亂抹了抹。炭燒沒了,沈玦搬來木炭,一塊一塊鉗進熏籠。
“夏侯瀲,”沈玦突然出聲道,“那個,我看見迦……”
“看見啥?”夏侯瀲還犯著迷糊,使勁兒甩了甩頭。
“……”換炭的動作停了停,沈玦低垂著眼。
越窮的人富了之后越怕窮。他想起在進宮的第一年,數(shù)九寒天里他孤零零地掃著永遠也掃不完的雪,后來好不容易得了端寧宮里的差事,卻因為送膳晚了一刻鐘被妃子狠狠地掌嘴,還有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四喜,那油膩的手摸在他身上的惡心觸感……
宮門深似海,前后皆茫茫無盡。乾西四所雖然安寧,卻是個一輩子熬不出頭的地兒,他手底下幾個宮女太監(jiān),一天里的大半要躺在床上歇著,只等哪天咽下氣,薄薄的棺材板一蓋,這輩子就算走完了。
他不能在這兒蹉跎,他一定要走出去。只是這紫禁城,他是一輩子也掙脫不出去了,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能一起在海里漂的人,就像苦慣了的人嘗到一丁點兒的糖,他如何能夠割舍?
眸色深了幾分,最終,他搖搖頭道:“沒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