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嘆了口氣,說道:“今日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不要再來找小瀲了,你是伽藍登記在冊的獵物,刺客會像獵犬一樣四處尋找你的蹤跡。往京師走吧,那兒貴人多,餓著哪也不能餓著京師,保不準你還能碰見宮里頭的貴人開粥棚舍粥?!?/p>
謝驚瀾有些怔怔的。
他再也沒法兒見到夏侯瀲了嗎?
“小少爺,后會無期,祝你好運?!鼻锶~邁上城墻,朝謝驚瀾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倒了下去,墨發(fā)在風中飛揚如綢。
謝驚瀾探出頭張望時,秋葉已像一片落葉遁入風中,沒有了蹤影。
那之后,謝驚瀾聽了秋葉的話,跟著難民的潮流往京師走,所有的人都面容漠然,風塵滿臉,眼睛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像泥塑的人偶,又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鞋子已經(jīng)磨破了,露出臟兮兮的腳趾頭,幸好天熱了,腳趾露在外面也不冷。
在被城門拒之門外三天之后,謝驚瀾在一群難民鬧事的時候混進了京師。城角早已睡滿了人,衣衫襤褸,四肢瘦成了骨頭棒子。有兵士在人堆里翻揀,把死人挑出來,放上馬車,運往亂葬崗。
謝驚瀾沒有多看幾眼,木然地朝皇宮的方向走。天漸漸昏黑了,沿街的燈籠一個個掛起來,照得滿街明亮如晝。寶馬雕車擠滿了大街小巷,煙火在空中一束束地綻放,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自天邊傳來便漸漸小了,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似的。
原來是中秋節(jié)。
謝驚瀾心里沒有絲毫起伏,只默默擠在人群里,漠然地順走了一個人的荷包。人群忽然分開了,像被什么驅(qū)逐似的,所有人都往兩邊站。一輛四架馬車從街角轔轔駛來,車輪碾出兩條平行的車轍。馬車后面跟著兩列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廠番子,黑衣黑刀,胸前的紋繡張牙舞爪,一個個面無表情,像夜里的惡鬼修羅。
人群里有人低聲議論:“好大的威風,魏公公愈發(fā)如日中天吶!區(qū)區(qū)一個閹人也能炙手可熱到這個地步,真不知道這年頭正經(jīng)讀書有什么用。”
“你不要命了!小心被番子聽見,仔細你的小命。”
“哎,聽說明兒晌午東安門外有宮里頭的公公出來收人進宮里頭當差,你說咱們?nèi)ピ囋?,以后能當上東廠督主也說不準吶。”
“這可是斷子絕孫的事兒,您自個兒去吧,我就不湊這熱鬧了。”
忽然,人群中沖出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手里揮舞著一串鞭炮,跑向魏德的馬車,嘶聲大吼:“魏閹,山東六府餓殍遍野,你卻在這安享太平!”鞭炮劈里啪啦地爆響,爆出燦爛的火花,那人把鞭炮往魏德的車馬扔,正要驚馬之時一個番子凌空接住鞭炮,丟在遠處。
立刻有別的番子下馬擒住那乞丐,乞丐奮力掙扎,口中大呼:“魏閹禍國殃民,山東六府幾乎要死絕了啊,蒼天啊,你開開眼!”番子暗罵了一聲,卸了他的下巴,又扭斷他的手腳,乞丐才如破布麻袋一般癱在番子的手上,只瞪著一雙發(fā)紅的眼睛。
馬車布簾內(nèi)伸出一只戴著迦南佛珠的手,虛虛做了一個手勢。
番子見了手勢,橫刀一劃,那乞丐喉間頓時血流如注,身子抖了幾下,便沒了聲息。
乞丐被番子搬走,馬車緩緩地離去,人群重新聚合,人聲重新鼎沸,販夫走卒反復叫賣自己的玩意兒,撥浪鼓隆隆響個不停。
這世道,一個人被殺了就像一粒沙子被浪潮卷走,一點痕跡不留,亦無人在意。
魏德,原來那個馬車里的人便是魏德么?謝驚瀾望著消失在街角的馬車,雙拳緩緩地握緊。
若有朝一日他謝驚瀾手握重權(quán),是否也可以這般生殺予奪,草菅人命!是否也可以以一人之怒,奪百人之命,滅一家之門?魏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他便要無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從此往后,凡欺他、傷他、負他之人皆魂銷骨散,王侯將相向他拱手,王子皇孫向他俯首。
他抬起頭來,雙眼如深不可測、暗無天日的淵谷,有一只妖魔在他的心底緩緩睜開了眼。
月落日升,店鋪紛紛搬開了門板,面攤的老板把面粉和成面團。謝驚瀾在一個胡同里的一棵老槐樹下做好了記號,將夏侯瀲的面具埋在了樹下。做好一切,他站起身,對著日影整了整自己的衣著,轉(zhuǎn)出胡同,東安門外已經(jīng)排了一條長隊。
有人自己把自己閹了,衣襟上面還有一灘血,腳步虛浮著隨著隊伍往前走。有人年齡太大,被趕出隊伍,在地上打滾,哭著喊著要進宮當太監(jiān)。好不容易排到謝驚瀾了,那執(zhí)筆的太監(jiān)抬頭瞟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道:“幾歲了?”
“十二歲。”
“哪兒人,叫什么名兒?”
“金陵人?!敝x驚瀾默了會兒,看見太監(jiān)腰間佩的玉玦,道:“沈玦,玉玦的玦。”
太監(jiān)提筆在木牌上寫下“沈玦”二字,遞給謝驚瀾。謝驚瀾捧著牌子,跟在其他被挑中的乞丐身后,向巍峨的宮門走去。朱紅的宮門沉沉地開啟,露出里頭仿佛沒有盡頭的御道和千重宮門,宮闕之下,他們就像一列緩緩行進的螞蟻,渺小又脆弱。
朱門在他身后笨重地合上,謝驚瀾回頭望了望,關(guān)合前的最后一束日光打在他的臉上,照見他無悲無喜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