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嬤嬤一個也沒有放過,押著兩個人一起去了堂屋。月上柳梢,燈籠都點起來了,昏黃的光壓不住房梁木柱陰沉沉的暗影,蕭氏和謝秉風坐在上首,陰影罩住了謝秉風的臉,讓他顯得神情莫測。
謝驚瀾撩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道:“驚瀾前來向父親請罪?!?/p>
謝秉風恨鐵不成鋼地說道:“為父以為你是個能安心讀書的好性兒,沒想到也如此胡鬧。說,你這是打算去哪瘋?”
“本打算去廟會逛逛?!敝x驚瀾低眉順眼,臉上寫滿了溫良恭儉讓,“驚瀾知錯了,請父親重重責罰,驚瀾定不敢再犯?!?/p>
謝秉風見他主動認錯,態(tài)度乖巧,氣消了一半,說道:“罷了,你還小,貪玩也是在所難免,回去好好溫書,為父便不計較了?!?/p>
謝驚瀾磕了一個頭,就要退下,蕭氏卻出聲了:“慢著,老爺,咱們驚瀾一向勤奮好學,你常年不在家里不知道,我卻是最清楚明白的,這孩子用功,只差要頭懸梁錐刺股了,從沒聽過溜出府逛廟會這等事兒,我看定是有人攛掇,把咱們驚瀾教壞了?!?/p>
謝秉風目光移到夏侯瀲身上,隱隱含怒道:“夏侯瀲,你怎么說?”
夏侯瀲方要開口,謝驚瀾搶先答道:“父親,夏侯瀲前幾日的確提到過廟會的事,不過是兒子自己決定要去看的。兒子深居簡出,即便逢上佳節(jié),夫人憐兒子身子弱,讓我在家好休養(yǎng),不曾帶我出去,故而我心里一直盼著,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今兒一時想岔了,便帶著夏侯瀲偷溜出去。我已知錯了,父親要罰,兒子不敢違抗。”
謝秉風看了眼蕭氏,咳了一聲,道:“你母親也是好意,你若想跟著去,直說便是,總不能拘著你?!?/p>
蕭氏沒想到反被倒打一耙,氣得牙癢癢,對劉嬤嬤使了個眼色。
劉嬤嬤從后面冒出來,一臉神秘地說道:“老爺,您還有件事兒不知道呢?!?/p>
謝秉風瞧她這作態(tài)不大高興地說:“有話快說,家里不興裝神弄鬼這一套?!?/p>
劉嬤嬤連忙說道:“這夏侯瀲不僅攛掇少爺去廟會,還鼓動少爺去晚香樓聽曲兒呢,不知道打賞了多少銀子,少爺原是個把持得住的,只這夏侯瀲把每個月的月錢都花個精光。只是前日我?guī)蜕贍斒帐按蹭仯拱l(fā)現(xiàn)……”
謝秉風壓著怒火,道:“發(fā)現(xiàn)什么?”
劉嬤嬤做出畏畏縮縮的模樣,道:“發(fā)現(xiàn)一條汗巾子,上面還繡著什么‘君心’、‘磐石’什么的,哎,老奴沒讀過書,也不知道寫的什么玩意兒?!?/p>
“莫不是‘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蕭氏掩著猩紅的嘴唇,眉目間透露出幸災樂禍的味道,“老爺,你看這夏侯瀲,當真是個禍害。自己不學好就罷了,還帶著驚瀾往歪路走。”
“你們胡說!我何曾去過什么晚香樓,都是你們胡謅!”夏侯瀲怒道。
劉嬤嬤道:“老爺不信,去夏侯瀲屋子里搜搜可還有余錢沒有,再搜搜少爺身上,那汗巾子少爺可是天天都帶在身上的?!?/p>
“父親明鑒,我們從不曾去過晚香樓。我的屋子向來只由夏侯瀲收拾,幾時讓劉嬤嬤動過手?這奴婢信口雌黃,可惡得緊,父親可以傳秋梧院的人來問話,便知道我所言非虛?!?/p>
謝驚瀾心里發(fā)急,暗道大事不好。蕭夫人明顯是沖著夏侯瀲來的,夏侯瀲的月錢都買零嘴吃光了,哪還有剩?那汗巾子十有八九被劉嬤嬤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藏在他們這,萬不可讓他們搜身。
晚香樓?金陵秦淮河畔勾欄瓦舍數(shù)不勝數(shù),她們?yōu)楹我柿耸峭硐銟牵?/p>
蕭氏揚聲道:“話當然是要問的,但是身也得搜,來人,給我搜!”
一旁的婆子們立馬上前,揪住謝驚瀾,上上下下搜了一陣,最后不知道哪個婆子伸手探進了襖子的夾層,扯出一條大紅色的汗巾子出來。旁人在外面瞧著,只能瞧見是從謝驚瀾懷里拿出來的,并不知道那汗巾子原是藏在夾層里。
謝驚瀾和夏侯瀲瞧見那汗巾子,頓時臉色煞白。
蕭氏佯裝痛心道:“你們才多大,就沾染上如此下作的習氣,今后還得了?夏侯瀲,戴先生賞識你,幫你贖了身不說,老爺也抬舉你,留你在三少爺身邊做個伴讀,你倒好,竟然帶著少爺不學好,你安的是什么心!”
夏侯瀲百口莫辯,只能在底下干著急。
謝秉風接過那方大紅汗巾子,芳香撲面,差點沒把他熏出個噴嚏,邊角處繡了短短的詩句,落款是“柳香奴”,不看不打緊,一看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柳香奴是晚香樓頭牌柳姬的閨名,她眼界甚高,是輕易不下樓的,就算是他謝秉風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鉆研出無數(shù)綺詞麗句才博得美人芳心,他兜里也躺了這么一方汗巾子,繡著同樣的名字,只不過詩句是“愿我為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敢情這柳姬備了不少這樣的汗巾子,每個恩客人手一份么?詩詞還不帶重樣的?
謝秉風不知道是氣謝驚瀾年紀小小就流連花街柳巷,是氣這柳姬不帶重樣人手一份的汗巾子,還是氣他父子二人竟無意之中同狎一妓,拾起桌上的茶碗,往謝驚瀾身上一甩,茶水淋了他滿身,茶杯碎子哐啷撒了一地。
滿室鴉雀無聲,謝秉風把汗巾子扔在地上,怒吼道:“小兔崽子,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怎么會有柳姬的汗巾子?”
謝驚瀾被茶杯砸了,卻好像沒事人一樣,臉上依舊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情緒。他撿起那方汗巾子,左右瞧了瞧,又扔在地上說道:“這汗巾子不是我的?!?/p>
夏侯瀲也湊上去瞧了瞧,看到邊角上的柳香奴,神色變得有些復雜。
蕭氏攏了攏頭上的發(fā)髻,慨嘆道:“老爺,當初謝氏子弟齊聚煙波湖,多大的陣仗,偏只有這小子得了先生的青眼。您還道咱們謝家總算出了個好苗子,指著他光宗耀祖呢。到底年紀小,經(jīng)不住旁人的誘惑?!闭f著,瞥了眼夏侯瀲,道,“這事兒啊,不能給您的那些知交好友知道了,否則不料怎么笑掉別人的大牙呢?!?/p>
謝秉風向來是把面皮看得比命重要的性子,便是一肚子的霉爛敗絮也要拿金玉的皮子罩住,謝驚瀾得了戴圣言的賞識本給他長了好些臉,那些個文人雅客都交口稱贊“虎父無犬子”,“書香門第,謝氏門庭”,越是假撐出來的面子看得越重,他沽名釣譽慣了,更容不得一丁點的侵犯。
當下勃然大怒,指著謝驚瀾的鼻子罵道:“敗壞家風的玩意兒,這臟東西都從你的衣服里搜出來了,你還敢狡辯!不是你的就是你這個好伴讀的!我生你養(yǎng)你,就是讓你作如此下作勾當?shù)???/p>
蕭氏瞧謝驚瀾面無表情,雷打不動的模樣,不由得心生厭惡,添油加醋道:“什么樣的雞下什么樣的蛋。下蛋的不正經(jīng),這蛋還能好么?”
謝驚瀾猛地抬頭,瞪著蕭氏。
謝秉風咳了聲,神情尷尬地說道:“好好的,提他娘做什么?”
“怎么,還說不得了?你自己當初喝醉了酒,鬼迷心竅,不僅生下這個作風不正的下賤胚子,還連降三級,大好的前途就這么沒了。”蕭氏冷笑,“自己做的孽自己償?!?/p>
謝秉風不耐煩地說道:“說了多少次,別提那個賤婦?!痹捳f出口方想起謝驚瀾還在這,不由得瞟了他一眼,見他垂著頭沒什么反應,隱隱露出的蒼白下巴像極了他的娘親,才冒起的愧疚壓了下去,心里厭煩之情藤蔓一般生出,閉了眼道,“罷了罷了,謝驚瀾,你去祠堂跪著好好反省,往后在院子里禁足,除了去戴先生那聽學,哪都不許去。至于夏侯瀲,我謝府供不起你這尊大佛,等戴先生回來了,讓他把你領走!”
夏侯瀲終究沒忍住,怒道:“逝者已矣,你們這樣尖酸刻薄,枉為世家門第!”
謝秉風怒道:“臭小子,這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夏侯瀲在心里啐了一口,望了望謝驚瀾,夏侯瀲跪在后頭,只能瞧見他的背影。
謝驚瀾正低著頭,蒼白的臉掩在陰影里,神色莫測。
他聽見四周仆役竊竊私語,像什么蟲子拖著薄翅爬過桌臺,嘶嘶的。桌上的燭花爆了一聲,地上的光影跟著搖了搖。墻外有更夫敲著梆子,一聲一聲,像打在心底,鈍鈍得疼。
他忽然出聲了,聲音雖然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清。
“這方汗巾子,不是我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是夏侯瀲的?”蕭氏勾起紅唇,盈盈笑道。
謝驚瀾緩緩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蕭氏,那雙眼睛影沉沉的,蕭氏恍惚間似看到里頭躲了一只妖魔。
“我沒猜錯的話,它的主人應該是你的兒子,謝驚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