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圣言忽地明白了,對著影子正了正衣冠,閉上眼睛引頸就戮:“請吧?!?/p>
他伸著脖子,像一只老鴨子被人扯住腦袋,他身板單薄,支不起端莊威嚴的寬袍大袖,孤零零立在風里,袖袍空蕩蕩地飄,像一個穿了衣服的木柴棍子,多少有些滑稽。
迦樓羅又笑開了,先前眸子里的冷意忽悠一下沒了蹤影,道:“哎,其實呢,這事兒也不是不能商量,我剛好有件事兒想請您幫個忙來著。”
戴圣言道:“老夫不做傷天害理之事?!?/p>
迦樓羅道:“知道知道,是這么回事。我嘛,一時糊涂,不小心生了個小娃娃?!?/p>
她說這話的時候像在說不小心在路邊撿了一只小狗,還不是很樂意。戴圣言嘴角抽了抽,沒說話。
“我這人沒讀過什么書,肚子里沒墨水兒,想了好幾個月沒想出什么好名字來,我聽說您是當世大儒,孔老夫子往下數(shù),孟子、朱子然后就是您了。”迦樓羅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戴圣言,“這是我兒子的生辰八字,您給瞧瞧,算算陰陽八卦,金木水火土什么的,取個好名字,我就把您給放了。我向來尊重讀書人,您看這是個好買賣吧?!?/p>
戴圣言搖頭:“姑且不論我不通五行八卦,閣下是匪,我為官,閣下就算放了我的性命,我明日也必得將你的畫像貼上城墻。此事莫可奈何,閣下快些動手吧?!?/p>
“我說您怎這么死腦筋呢?唉,算了,貼就貼吧,就你們官府那幫混飯吃的玩意兒,還想抓住我?”迦樓羅把生辰八字往戴圣言手里一塞,用刀戳了戳他的肩膀,“趕緊的,我還趕時間呢。”
戴圣言深深吐了一口氣,壓下心里一言難盡的復(fù)雜情緒。
迦樓羅殺人之時殘酷冷漠,不殺人時吊兒郎當,戴圣言活了這么久,還未見過如此人物。
或許他們這些尸山血海里打滾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兒變態(tài)……
看了眼手里的黃紙,又瞥見橫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柄“橫波”,戴圣言想了片刻,道,“不如取個單名‘瀲’,‘勢橫綠野蒼茫外,影落橫波瀲滟間’,和你的刀名也很相配。”
“‘影落橫波瀲滟間’,”迦樓羅默念了幾遍,唇邊勾起一個滿意的微笑,她眼里有掩不住的邪性,讓這和善的笑容也顯出幾分焉兒壞的惡劣來,戴圣言捂住撲騰亂跳的心臟,往后縮了縮。
“不錯不錯,就這個名兒了,謝了!”
迦樓羅收起刀,一面走一面擺了擺手,戴圣言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刺客消失在黑暗里。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刺客。但“迦樓羅”早已聲名鵲起,更是官府頭號通緝要犯。然而十二年來,無人知曉她的行蹤,只知道她所到之處,必有人斃命于橫波刀下。
橫波刀成了七葉伽藍的第一利刃,世人說起七葉伽藍,無人不知迦樓羅。
謝驚瀾聽得渾身發(fā)涼,并非被這個“迦樓羅”所驚訝,而是因為戴圣言親自取的那個名字——”瀲“。
他回憶起夏侯瀲的匕首和袖箭,以及夏侯瀲口中那個不甚靠譜卻手藝精絕的娘親,心里冒出可怕的想法,并被自己的想法驚得手腳冰冷。
他不是沒聽過伽藍刺客的傳聞,畢竟街頭巷尾都用刺客來嚇唬小孩,他也曾經(jīng)被蘭姑姑這么嚇過。只是他以為這些東西都只存在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語里,或是戲臺子上面咿咿呀呀的念白唱詞里。
沒想到,真正的刺客就在他的身邊。
刺客和夏侯瀲在他腦子里交替變換了許久,硬是無法合為一體。他相信夏侯瀲是個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偷,是個山里瘋跑的野孩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夏侯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刺客。
他想起夏侯瀲抖成日里不務(wù)正業(yè)抓鳥逗狗遛貓的模樣,又想起夏侯瀲四仰八叉口水直流的睡容,略有些心情復(fù)雜地想道,如果刺客都像夏侯瀲這么混賬,那這七葉伽藍似乎也沒什么可怕的。
官府的人果然都是吃干飯的。
戴圣言沒有察覺謝驚瀾的異樣,仰首望著窗外云霧山河,似有若無地嘆了一聲。
有個仆人急匆匆地跑進來,對謝驚瀾道:“三少爺,夏侯瀲爬房子摔了,肩膀扎上了木刺,方才被人送回府里了?!?/p>
謝驚瀾騰地站起來,道:“你說什么!”
緊趕慢趕回到秋梧院,推開廂房的門,便看到夏侯瀲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肩膀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半個身子都被繃帶裹著,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沾在上面。
見他還有哼唧的力氣,心安了大半,坐在炕邊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道:“你怎么沒把腦殼摔了?看你下次還敢不敢爬屋翻墻。”
大夫還沒有走,謝驚瀾轉(zhuǎn)過頭,仔細詢問了大夫夏侯瀲的傷勢,確認只需靜養(yǎng)并無大礙,才讓蘭姑姑把大夫引出了門。
“虧得管家心善,請了妙善堂的名醫(yī)來,要不然你這等的身份,少爺又不受寵,哪能給你看好大夫,必是給你隨便包扎幾下就完事了,到時候說不準會落下病根呢?!鄙徬阍谝慌缘?。
夏侯瀲急著要把自己的見聞告訴謝驚瀾,沒仔細聽蓮香說話,拼著往前掙了掙,拉住謝驚瀾的手。
蓮香斥道:“干什么呢你,當心傷口裂了?!?/p>
“少爺,”夏侯瀲說道,“我在外頭閑逛的時候偷聽到有幾個賊人覬覦家里的財物,似還有謀財害命的意思,你去提醒老爺,讓他這幾日當心門戶?!?/p>
“你就是為了偷聽這個把自己摔了?”謝驚瀾問道。
“呃……差不多吧?!?/p>
謝驚瀾道:“要偷便偷去,秋梧院只有些鍋碗瓢盆和紙張書本,左右偷不到咱們這,你犯得著為這事兒傷成這樣?”
“可我還聽見他們動了殺人的念頭,我怕老爺出事……”
謝驚瀾打斷他道:“死便死了,反正他尸位素餐,只知道吟風弄月,賺些無足輕重的虛名,若能把位子讓給有本事的人,倒還算積德行善了?!?/p>
蓮香“哎喲”了一聲,連忙把門窗關(guān)緊,道:“少爺您可別瞎說,當心被別人聽見?!?/p>
“……”夏侯瀲無話可說了,半晌又道,“老爺若是沒了,你就成孤兒了?!?/p>
“我現(xiàn)在就不是么?”謝驚瀾淡淡地說道。
“好像也是。”夏侯瀲干笑了兩聲。
他的臉白得像張紙,說得累了,便閉了眼休息。謝驚瀾瞧著他,抬手從他臉頰上拂下一根發(fā)絲。
這家伙是為了他才受傷。
謝驚瀾心里說不出的熨帖,不自覺放柔了嗓音,道:“照顧好你自己吧,夏侯瀲,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只管服侍好我便是。其余的事,有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