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驚濤座后的二少爺謝驚潭答道:“學(xué)生心眼小,志不存天下,唯愿鵬程萬里,逍遙不悔。”
戴圣言笑道:“此志雖不存天下,卻也是一大難事?!?/p>
座中的人說了遍,只差謝驚瀾了,他的目光落在謝驚瀾身上,輕輕頷首。
謝驚瀾作了一個長揖,答道:“學(xué)生愚鈍,但求無愧于心,無悔于事,無怨于人?!彼裆?,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戴圣言瞧在眼里,嘆了口氣,這謝家一代不如一代,他當(dāng)初昏了頭,才會收了他們不成器的老子當(dāng)?shù)茏樱植贿^謝秉風(fēng)的再三相邀,做客謝府,只想來走走過場。果然謝氏子弟是一個比一個不成器,長得傷眼不說,腦子生得也有些冤枉。
只是沒想到,一屋子五彩斑斕嘰嘰喳喳的公雞里頭竟然有一只白鶴,但這只白鶴性子太倔,腰骨挺得太直,怕是早晚要折。
戴圣言活到這個行將就木的年紀(jì),什么人沒有見過?謝驚瀾這個裝腔作勢的小兔崽子在他面前自然無所遁形。捏緊的拳頭、發(fā)紅的眼角,繃得過分的脊背,一切都說明這個半大少年遠(yuǎn)沒有他表面那么平靜。
他只是竭盡全力撐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顏面罷了。
聽了一圈,戴圣言只對謝驚瀾點了頭,大家都知道了答案,夏侯瀲長舒一口氣,這一趟總算沒白來。
謝驚瀾當(dāng)眾行了拜師禮,戴圣言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雞爪子似的手抓著謝驚瀾的胳膊,寒冬臘月,謝驚瀾穿得多,可還是覺得他的手滾燙滾燙的,鐵烙子似的,幾乎要把襖子燒穿。
“驚瀾,你還沒有取字吧?!?/p>
“學(xué)生未及弱冠之齡,尚沒來得及取字?!?/p>
“無妨,”戴圣言看著自己這個小徒弟,動了動眼皮,渾濁的眼眸里射出幾分清明來,“你飽嘗艱辛,可嘆心如磐石,志高意堅,然而性子太倔,心腸太硬,將來不為大善,必為大惡??!為師為你取字‘易安’,愿你行易居安,從心所欲,逍遙不悔?!?/p>
“切記世道多艱,心貴存善。”
謝驚瀾恍若兜頭被澆下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濕了個透,涼了個透。他費盡心思掩藏的齷齪心思仿佛被戴圣言看了個真真切切。
什么無愧于心,謝家磕頭叩首償他多年屈辱方能無愧。
什么無悔于事,手握大權(quán)生殺予奪皆如所愿方能無悔。
什么無怨于人,所怨之人跌落泥潭不可自拔方能無怨!
他方才沒有說完的話,戴圣言看得清楚透徹,謝驚瀾無地自容,下意識地想要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他這樣的人,為什么戴圣言還要收他做弟子?
他艱難地行禮謝道:“學(xué)生謹(jǐn)記?!?/p>
夏侯瀲云里霧里聽了半天,沒懂這個形銷骨立、瘦骨嶙峋的老頭子到底是在夸謝驚瀾還是在貶謝驚瀾。
罷了罷了,管他褒還是貶,反正收了謝驚瀾就行了。
話沒聽懂,他倒是看到四周嫉恨的目光,雖然不是他拜師,但身后得意的小尾巴還是翹上了天,頂著滿場嫉妒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跟在謝驚瀾后面離開望青閣。
一路上謝驚瀾都沉默著,臉色蒼白,病懨懨的模樣更勝從前。
夏侯瀲得意的尾巴一下子歇菜了,走在一旁手足無措,他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場面一旦冷下來就會十分不安。謝驚瀾先是遭受親爹的當(dāng)頭一棒,后又成功進(jìn)了戴圣言的門檻,一悲一喜,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安慰的話還是祝賀的話。
總覺得哪句話都不大妥。
他忽然想到什么,快步繞到謝驚瀾跟前,張開雙臂把謝驚瀾緊緊抱在懷里,謝驚瀾嚇了一大跳,不住的掙扎,氣道:“你干什么!?”
夏侯瀲按著謝驚瀾,他力氣很大,謝驚瀾老早就領(lǐng)教過,果然還是掙脫不出。
“我娘說,難過的時候,抱抱就好了。驚瀾少爺,除了我娘,我可沒抱過別人,便宜你了?!?/p>
謝驚瀾停止了掙扎,臉埋在夏侯瀲的肩膀上,沉默了許久許久,臉上忽然涼涼的,嘴里竟嘗到咸咸的味道。他怕夏侯瀲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故意冷聲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可惜遮掩的功夫?qū)W得不到家,話還沒說完,里頭藏著的苦澀已經(jīng)露了餡。
夏侯瀲松開謝驚瀾,拉住他的手腕,飛奔起來。
“喂,你做什么!”謝驚瀾大驚失色。
夏侯瀲不說話,拉著他一路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仆役下人,惹得他們破口大罵。風(fēng)刮得臉生疼,謝驚瀾感覺自己的肺像破舊的風(fēng)箱被匠人全力拉動,寒風(fēng)吸進(jìn)嘴里成為熱氣呼出,消散成白煙,臉上的眼淚也悉數(shù)風(fēng)干。
他被帶到后廚外的圍墻,夏侯瀲讓他待在原地,自己踩著墻面,兩手搭上墻頭,腳再使勁一蹬,整個人翻入了院子。謝驚瀾還在喘著粗氣,跑得太快,他的肺都要炸了,一時沒有攔住那個膽大妄為的小王八蛋。
他氣恨不已,左右張望了一番,確認(rèn)沒有人,使盡力氣搭上墻頭,好不容易才探出一個腦袋。不看還罷了,這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個混蛋竟然從窗戶翻入廚房,廚房里有許多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大廚,沒人注意到這個不速之客。夏侯瀲弓著腰,貓兒似的踮著腳走路,以爐灶為掩護(hù),摸了一壺酒揣進(jìn)懷里,又從窗戶翻了出來。
等夏侯瀲從墻頭跳下來,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來,他氣急敗壞地扯著夏侯瀲的領(lǐng)子大罵:“你到底想干什么?。俊?/p>
“冷靜冷靜,”夏侯瀲溫聲溫語地順著謝驚瀾的炸毛,“酒既能解百愁,又能慶祝喜事,正好這個時候喝,走著,喝酒去!”
夏侯瀲把謝驚瀾連拉帶扯地帶到一個僻靜的地兒,知道謝驚瀾愛干凈,還特地用袖子把石頭來來回回擦了七八遍才讓他坐。
夏侯瀲呷了一口酒,辣得眼淚直流,把酒遞給謝驚瀾,謝驚瀾不接,他不喝酒,更不喝別人喝過的酒。夏侯瀲勸了半天,謝驚瀾才不情不愿地仰著頭,把酒壺懸空喝了一口,舌頭剛挨上酒液就后悔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夏侯瀲哈哈大笑,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少爺,我沒有可憐你。我就是看不得別人難過,你要是難過,我也跟著難過。再說了,你有什么好可憐的,你又沒有缺胳膊少腿,又沒有缺衣少食。每天有吃有喝,還能讀書考科舉,前途無量,有什么好可憐的?
“這世上比你可憐的人海了去了,我以前跟著我娘走南闖北的是,沒少見可憐人,有生了怪病滿身膿瘡的男人,有被主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氣扔到亂葬崗自生自滅的仆人,有兒子死在戰(zhàn)場上家里只剩下兒媳和捧在懷里的小娃娃的老人。你嘛,不就爹不疼娘不愛嗎,比起他們,你簡直生活在仙境?!?/p>
謝驚瀾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那個老頭兒給你取的什么字來著?‘易安’?我覺得你活得挺容易挺安逸的啊。肩不用提手不用扛,以前山上鬧饑荒的時候,我還成天上頓不接下頓呢?!?/p>
謝驚瀾好像明白夏侯瀲眼里的慘境是什么樣的了。
在夏侯瀲看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將死未死,方謂之慘。夏侯瀲心大得沒邊才會如此,須知肉體和心靈的痛苦又如何能比?但話說回來,他不禁好奇夏侯瀲以前過的生活是什么樣的,總覺得不會太好。
“你剛剛說你娘帶著你走南闖北,莫非你娘是戲班子的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