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方對峙,雪亮的刀身反射著清泠泠的月光,刻骨的殺意在寂靜的山道上流淌。
沈玦卻很平靜,一雙眸子波瀾不驚,像沒有漣漪的寒潭。他推開攙扶的沈問行,望著迦樓羅道:“你就是迦樓羅?咱家原以為會是個經驗老到的刺客,但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今年多大歲數,滿了二十么?”他環(huán)顧霧氣之中的刺客,道,“你們呢?庚辰幾何?可有妻室,可有家眷?整日混跡在生死場,你們不怕死么?咱家身邊皆是東廠精銳,你們誰又有把握可以活著離開這里?”
寂靜。
刺客們沉默不語,陰冷的目光透過面具黑黝黝的眼孔,窺視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
沈玦繼續(xù)道:“咱家知道爾等皆為極樂果所制,正巧,經日來咱家查抄了不少極樂果,統(tǒng)統(tǒng)存于東廠府庫之中。咱家給你們指一條明路——離開伽藍,投靠東廠。爾等投誠者,皆為錦衣校尉,賞黃金萬兩,家仆一百。迦樓羅,若你愿投誠,咱家許你千戶之職,官居正五品。從此爾等皆可光明正大行走于陽光之下,娶妻生子,博取功名,蔭及兒曹,光宗耀祖!”
無人應聲。沈玦輕輕微笑,道:“最重要的是,伽藍每年只給你們十顆極樂果,而在咱家這里,爾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p>
霧氣之中的刺客們面面相覷,刀光閃爍不定,泄露了他們蠢蠢欲動的心。
沈問行呼出一口大氣,和抱著玉姐兒的明月對視了一眼。伽藍刺客太過強悍,死地里浴血而出的修羅惡鬼終究不同于平常的刀客。遠遠望過去,山道上聚集的刺客和暗樁不說有一百,起碼有七八十個人。伽藍這次是下了血本,將京畿一帶的部眾統(tǒng)統(tǒng)召過來了。
但所有人都明白,八十部眾中只有一把是真正要沈玦命的刀——迦樓羅。
“廠公好一張鐵嘴,一番話,將我們的軍心攪了個亂七八糟?!币粋€陰寒的聲音從馬車后傳過來,“可惜廠公的許諾太過輕率,我等血債滔天,便是廠公答應我等投效東廠,文武百官也不能答應。”
“你叫什么名字?”沈玦回過頭。
“伽藍,摩睺羅迦?!?/p>
沈玦低低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擔憂,咱家自會稟明圣上討得特赦令,赦免爾等一切罪行。你們并非特例,早在你們之前,便有同你們一樣的江湖人投靠東廠。云岫,咱家說得可對?”
云岫抱拳道:“不錯。諸位弟兄,你們若去過山西應當聽過在下的名號,出云刀云岫便是在下。在下亦曾是朝廷通緝要犯,兩年前方向督主投誠。諸弟兄若洗心革面,助東廠擒拿閻羅百里鳶,督主定不會虧待你們。”
刺客們在躊躇,彼此交換著目光。
沈玦微微斂了笑容,在袖下轉動著食指上的筒戒。他在等待,只要有一個刺客向他投誠,這里所有人都將土崩瓦解。
“你撒謊?!?/p>
一道平靜的聲線從紛雜的絮絮低語中突圍。
沈玦抬起眼,望向那個礁石一般的刺客,目光寒涼,“哦?”
“你沒有躑躅花,無法制得新的極樂果。伽藍運到京畿的極樂果不過十數箱,三分之一流入市坊,三分之一為朝廷搜得就地焚毀,剩下存于東廠府庫中的極樂果遠不足以滿足所有刺客的一生之量?!卞葮橇_淡淡地說道,“所以,你在撒謊?!?/p>
沈玦冷笑著道:“殺了百里鳶,朔北的躑躅花田便握于咱家掌中?!?/p>
“不,你沒有機會。”迦樓羅緩緩拔刀,一抹妖異的刀光從他手中樸拙的刀鞘中傾瀉而出。
沈玦微微瞇起眼睛。
“我很強,廠公,”那把刀終于拔出來了,在月光下是凄冷的一弧,銀亮得逼人,“即便他們背叛伽藍,我也會拼盡全力將他們一個一個殺掉,然后殺你。你沒有機會離開這里,因為握住刀的我,無人可擋。”
霎時間,殺機隨風而至。
所有人舉起了刀,兩方嘶吼著對沖。瓷白的面具和黑色的鎖甲光華流淌,緹騎金絲紋繡的琵琶袖和刺客黑色的麻布衣袂在風中飛舞如蝶。兩方相撞的瞬間,鮮血如名花一般在黑夜中綻放,有一種妖異又鬼魅的美麗。
兵刃相接聲、衣袂破風聲、哀嚎聲不絕于耳,玉姐兒大哭起來,明月緊緊摟著她,蜷在馬車的車軾下面。一根鴉青絹布發(fā)帶垂在她的眼前,明月怔怔地抬起頭,沈玦不知道什么時候摘了烏紗帽散了發(fā)髻,披下一頭黑亮的長發(fā)。
沈玦垂眸看著她,臉上沒什么表情,“把孩子眼睛捂住,別讓她見血?!?/p>
明月想要道謝,忽然不知哪里傳來一陣蕭聲,在黑夜中游弋開來,像草葉上凝結的霜華,又像嫠婦悲傷的嗚咽,仿佛哀悼著這場注定尸橫遍野的刺殺。
沈玦仰著頭聽了聽,冷笑道:“是鞘么?這么急著給咱家哭喪?”
前面?zhèn)鱽砭燆T的驚呼:“攔住迦樓羅!保護督主!”
沈玦望過去,只見那個黑衣的刺客提著一把黑色的刀鞘,行走于殺場之中如入無人之境。所有緹騎在接近他的頃刻間被斬殺,喉間的鮮血飛濺出去,像一條艷麗的紅綢,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紅得刺目。他正以緩慢的速度逼近沈玦,然而竟沒有人可以阻擋他的步伐,因為根本沒有人可以看見他出刀的動作。
“太快了!太快了!”云岫站在沈玦身側,目露恐懼,“督主,他的刀好快,竟然看不見他的刀出鞘!”
“簡直……簡直像鬼!”有個緹騎顫抖地說道。
“拼了!”
沈玦身邊一股勁風射出,那是又一個緹騎撲向迦樓羅。黑暗中一道扭曲的刀光迸出刺客的刀鞘,恍若雷電,又如龍蛇急走,迅疾無匹地劃過緹騎的頸間。再睜眼時緹騎已然人頭落地,而刺客的刀已經收回鞘中,仿佛方才電光一般的刀勢只是大家的幻覺。
沈問行拉著沈玦的衣袖打顫,眼見迦樓羅離得越來越近。與此同時,更多緹騎撲向迦樓羅,然后被斬殺。迦樓羅踩著緹騎的蔓延的鮮血,離沈玦越來越近。
“迦樓羅,伽藍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這樣為他們賣命?”沈玦寒涼的聲線穿過刀光劍影,落入刺客的耳中。
“為了見一個人?!卞葮橇_反手割斷一個緹騎的咽喉,鮮血濺上了白瓷面具,如點點紅梅,“見一個很重要的人?!?/p>
沈玦壓了壓嘴角,纏著繃帶的手拔出靜鐵,劇痛順著手指向上散逸,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似的用力握緊刀柄,潔白的繃帶被鮮血染紅,“好巧,我也要去見一個人,所以,”他抬起眼,眸中殺意如霜,“今夜死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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