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從地上爬起來,對沈玦作了一個長揖,“遺稿交于師兄,先生遺愿已了。師兄,珍重?!?/p>
心里的悲痛海潮一般洶涌上來,將他完全淹沒,仿佛沒頂之災(zāi)。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滴在手肘間的書卷上,印出斑駁的點子。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額頭磕在冰冷的雪地上,嗚咽聲溢出喉嚨,漸漸無法壓抑,他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來。
一雙手把他拉起來,腦袋被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聽見夏侯瀲低低的聲音,“抱歉來晚了,少爺?!?/p>
夏侯瀲溫?zé)岬臍庀⒒\罩了他,鬢發(fā)間的雪花被拂落,他的身子重新感覺到了溫暖。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夏侯瀲的衣襟,眼淚滲進夏侯瀲的衣領(lǐng)。夏侯瀲輕輕拍著他的后背,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這樣抱著他。
沈玦慢慢平靜下來,夏侯瀲帶他回了家。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又大悲大慟,一回府就發(fā)起了燒。沈問行說他一天顆粒未進,夏侯瀲強行喂他喝粥吃藥,一直照顧到半夜三更。底下人都累得人仰馬翻,夏侯瀲讓他們?nèi)バ⒘?,只留下沈問行并兩個小太監(jiān)在外間守著。
房里只點了一盞燈,幽幽的燭火照亮一小方天地,沈玦的拔步床就在那一塊兒亮處里面,隱隱看見帳子里面一個伶仃的影子。夏侯瀲撩開賬子,靠著床柱子坐著,探了探他的額頭,已經(jīng)不燙了,又伸進棉被里摸他的四肢,也不燙了,就是衣裳汗?jié)窳?,得換新的,免得又著涼。
夏侯瀲找來干凈寢衣,鉆進床幃,把帳子合攏,不讓冷風(fēng)躥進來。仔細看了看沈玦,他還閉著眼,眉間無意識地蹙著,原先那么好看一人兒,病得臉色煞白,紙糊的人兒似的。把他從被窩里拽起來,讓他靠著自己坐著,夏侯瀲幫他脫了衣裳,換上干凈的。
宮里的風(fēng)水好,他又是天生的美人,這絲綢的料子和他的肌膚,竟然不知道哪個更細膩一些。不過夏侯瀲沒心思心猿意馬,麻利地幫他收拾好,把人裹進被窩里,被角掖在脖子后面。
沈玦卻被折騰醒了,睜著眼睛望著床頂?shù)牡窕ㄍ税肷?,等夏侯瀲把臟衣裳丟出去又回來。夏侯瀲脫了衣裳,剛想在小榻上睡下,就聽沈玦道:“過來。”
夏侯瀲進了帳子,盤腿坐上床,伸手摸他額頭,“怎么了?還不舒服?”
沈玦沒說話,只裹著被子坐起來,敞開一只手,要夏侯瀲也坐進來。
夏侯瀲跟他一塊兒裹在被窩里,兩個人肩并肩靠著床板坐著。
“睡不著么?”夏侯瀲側(cè)過頭來看他,昏沉的燈光下,他的眼睫長長,低垂著覆著眼眸,有一種說不出的朦朧。“那聊聊,想聊什么?”夏侯瀲問。
沈玦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嗓音因為病了而沙啞,聽著低低的,“阿瀲,其實我和你不一樣?!?/p>
夏侯瀲沒弄明白他想說什么,道:“我們當(dāng)然不一樣。你是沈玦,我是夏侯瀲,我們哪能一樣?”
沈玦看了他一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道:“我是個壞人,從小就是,你和先生都看錯我了。那天望青閣拜師,先生問我讀書所為何事,我答‘無愧于心,無悔于事,無怨于人’。這些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漂亮話兒罷了。我真心所想,是把謝家所有污蔑我的人,欺辱我的人踩在腳底下,我想看他們痛哭流涕,悔不當(dāng)初。我想要我謝驚瀾高高在上,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p>
“我知道啊,”夏侯瀲說,“我那時候不還想幫你踩他們嗎?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踩他們就被伽藍滅了?!?/p>
“可是先生不知道,他一直都以為我是美質(zhì)良才,卻不知我走到這一步,全是我自己的選擇?!鄙颢i啞聲道,“敲登聞鼓叩天闕,彈劾魏德數(shù)條大罪,奔波書院振奮清議,以一己之軀和整個閹黨抗衡,他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了謝氏冤屈,也是為了謝驚瀾,為了一個如此卑劣下流的,我?!?/p>
“笨蛋。干嘛這么說自己。你卑劣下流,那我就是禍國殃民?!毕暮顬嚴男渥樱?,“少爺,我不管那些,反正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可是如果,”沈玦垂著眼眸道,“我也騙了你呢?”
夏侯瀲一愣,“騙了我什么?”
沈玦的心微微縮著,呼吸有些發(fā)窒。他握了握拳頭,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阿瀲,我騙了你三件事?!?/p>
“哪三件?”夏侯瀲問他。
“第一,當(dāng)年你在宮里受傷被我救了的第一個晚上,我就看到了你娘,可是我沒有告訴你。”
“這件事你不是說過了么?”夏侯瀲碰了碰他的肩膀,“沒怪你?!?/p>
“第二,當(dāng)年我跟你說我是被一個老乞丐賣進宮的,不是的,我是自己進宮的。”沈玦道。
夏侯瀲沒說什么,只問道:“那第三件呢?”
沈玦定定地看著他,燭光中眸影深深。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是太監(jiā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