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蓮花庵。
梵聲幽幽,釵鈸按著遲遲的節(jié)拍一下一下打著,森嚴的佛像垂著雙眼俯視眾生,它臉上的金漆微微有些斑駁,遠遠望過去,仿佛是淚水婆娑。阿雛跪伏在蒲團上,黑亮的頭發(fā)一縷縷落在梅花紋的方磚上,幾縷發(fā)絲離了群,飄到佛的腳邊,像磚塊上細碎的裂紋。
佛爺啊。阿雛閉上眼,一滴淚從臉頰旁滑落。
她又想起月光下百里鳶單薄的背影,像一個孤零零的幽靈,忘了回家的路。女孩兒在那片月光中冷冷地開口:“持厭不是要殺我么,對了,還有他那個弟弟夏侯瀲。讓他們來吧,我在雪山等他們?!?/p>
阿雛睜開眼,仿佛看見雪山之巔那個雪一樣的女孩兒望著遠方,目光穿過重重雪原和山海,等待跋涉而來的利刃刺入她的心臟。
一切都像是宿命,仿佛從一開始就注定。
送往沈府的信她只寫了一半,沈玦只知道百里鳶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云仙樓,卻不知道百里鳶森冷的邀約。佛啊,她沒有把阿鳶的邀約告訴督主和夏侯,是否就可以避免那場宿命的惡戰(zhàn),是否所有人都可以安然無恙?
黑亮的發(fā)絲委頓于地,阿雛抬起頭,注視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尼姑念了聲佛號,在她失去長發(fā)的頭頂戴上青布禪帽。
佛啊,賜我大智慧,降我大慈悲。
我愿用一世苦行,滌清朔北百里鳶的罪孽。
我愿用一生青燈,換取他們所有人平安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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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等了你很久,我還以為你有了弟弟會貪戀親情,像你的父親一樣臨陣退縮?!卑倮秫S的臉在風雪里幾乎是透明的,她的笑容沒有溫度,“幸好,你沒有讓我失望?!?/p>
持厭依舊沉默,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這個女孩兒的臉是怎么回事?”夏侯瀲眉頭緊鎖,“你怎么會削骨易容?”
百里鳶從廢墟上走下來,跳到一個斜放的焦木梁柱上坐下來,兩只腳懸空晃來晃去。她把玩著裙子邊上的流蘇,笑道:“自從我看見你的臉就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派人去查,果然找到秋門秋山,可惜他已經(jīng)病死在棲霞寺了。我只好自己想辦法,翻找他遺留的典籍,試驗了一百多人,才找到這削骨易容的法子。”
她扭過頭,對持厭道,“哥哥,你想聽嗎,你的弟弟是怎么換的臉?首先,他要先一寸寸地揭開整張臉皮,從下顎開始,一直揭到天靈蓋。然后割開臉肉削骨,有時候為了削出理想的骨型,還要在臉骨上裝上鐵架??p合皮肉之后,他還必須忍受長達數(shù)月的痛苦。我的替身告訴我,那感覺就像臉根本不是自己的,連麻沸散都無法鎮(zhèn)痛,只能依靠極樂果來麻痹。我的替身都太小了,十二歲的女娃娃太嬌嫩,十個里面有五個沒熬過來。夏侯瀲,你當初沒有極樂果,你是怎么挺過來的?”
夏侯瀲舔舔嘴唇,那段歲月浮上心頭。百里鳶說得沒錯,削骨剔肉要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他記得他躺在漆黑的禪房里望著屋頂,一張臉已經(jīng)疼痛到麻木。他無法張嘴,臉上的肌肉稍微拉扯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每天只能喝點米粥,雖然只換了一張臉,他整個人卻瘦成了骨頭架子。
地上的女孩兒已經(jīng)冰涼,血圈在他腳底下擴散。這樣的痛苦對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來說一定很殘酷吧,夏侯瀲解下外裳蓋在她臉上,不過幸好,她已經(jīng)死了,從此再也不會痛了。
“哥哥,你的弟弟花了這么大力氣,只不過是想逃離伽藍罷了?!卑倮秫S歪著頭,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望著持厭,“他也的確成功了,秋山給了他新的臉,沈玦給了他新的身份,他不再是伽藍刺客,而是東廠人人都敬畏的小沈大人??上А卑倮秫S一字一句道,“你來了,你把他所有的努力都毀了。你把他拉回了伽藍,他又變成了夏侯瀲。哥哥,你這個笨蛋,他一點也不想當你的弟弟??!”
持厭怔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雪花在他眼前飄落。
“放你娘的屁!”夏侯瀲氣道,“老子就在這兒活生生站著呢,你當著老子的面說瞎話!”
“難道不是么!”百里鳶猙獰地笑道,“難道你不想離開伽藍么,夏侯瀲!你殺弒心,你剔骨削肉,你隱姓埋名,你在云仙樓給女人提洗澡水,不就是為了這個么!”
“我……”夏侯瀲噎住了。
百里鳶的笑容越來越大,“哥哥,這世上只有我愛你啊,我們才是一樣的人,我們才是……兄妹!”
持厭垂下眼眸,長而翹的眼睫落了雪,像蒼白的蛾翅,棲落在他瘦瘦的臉龐上。夏侯瀲看不見他的目光,卻能感受到他心底的哀傷。
他輕聲道:“小瀲,對不起?!?/p>
或許百里鳶是對的,他不應該把夏侯瀲帶到雪山。
他想起夏侯瀲第一次服完極樂果,在夕陽下躺在沈玦腿上睡覺的模樣。瞇縫著眼睛,像曬太陽的野貓子。
持厭明白了,小瀲真正所向往的是那樣的日子吧?;蛟S在那樣的陽光下死去,以沈瀲的身份死去,他才能獲得最終的安寧。
“百里鳶,你說得有幾分道理?!毕暮顬嚭鋈徽f,他回頭看了眼持厭,誰都能看出這家伙眼里的難過。夏侯瀲捶了捶他的肩膀,繼續(xù)道:“我的確做夢都想離開伽藍,我想我肯定是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投生到伽藍這個鬼地方??墒侨绻x開伽藍的代價是否認我是夏侯瀲,否認我是夏侯霈的兒子,否認我是持厭的弟弟,那我還是認命吧?!?/p>
百里鳶握緊了雙拳。
“持厭,”夏侯瀲說,“我們是兄弟,我們流著同樣的血,我們是骨肉至親。雖然我的確挺不服氣你當哥哥的,你這么呆,怎么看也是我比較像哥哥。不過算了,誰讓你比我早那么一點兒出娘胎,當?shù)艿芫偷艿馨??!毕暮顬嚀狭藫项^,有點尷尬地喊了聲,“哥?!?/p>
持厭愣愣地望著他。
這還是夏侯瀲頭一次叫他哥哥。
那一刻仿佛細細密密的雪花在他四周綻放。持厭澄凈的眸子里有了微微的亮光,他張口道:“弟弟?!?/p>
“哥?!毕暮顬噾寺暋?/p>
持厭又道:“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