躑躅花開滿了破碎的石階,它們從開裂的縫隙中鉆出來,細而長的紅色花瓣沾染了雪粒,像雪里面流淌的鮮血。沿著山階拾級往上,躑躅花越開越密,火焰一般一路摧枯拉朽地?zé)鋈ィZ轟烈烈地開了滿山,在雪花中飄搖。
不時有零星的刺客冒出來,是從后面趕上來的,夏侯瀲挨個將他們斬退,順著百里鳶的腳印進了山頂無名庵。
庵里很靜,一個人也沒有。白石闌干上堆了雪,禪房前面栽了一排疏疏落落的紅松,底下開著一叢一叢的躑躅花,像一團火在燒。無名庵不是廢墟,甚至有些精致,像荒山里憑空辟出來的園林。太陽有落下去的征兆,橘黃的陽光照在庵里,有種說不出的靜謐。
可是太靜了,像從荒亂的歲月里揀出來的,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百里鳶不見了,只有雪地上殘留的腳印?;蛟S會有詐,但是也只能循著腳印尋找。腳印在檐廊前消失,夏侯瀲不敢貿(mào)然進去,弓著腰摸到禪房外面,用刀割破窗紗。里面是個小禪房,只有靠南這扇格子窗,沒有人,對著屋內(nèi)回廊的隔扇門開著,百里鳶一定是從那里出去了。
夏侯瀲從窗子跳進去,屋子的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小炕,一張?zhí)僮缼讖執(zhí)僖?。墻上掛了畫軸,紙張發(fā)黃,墨跡也黯淡了,里面畫的人面目模糊,依稀看得清是一個小女孩兒。南面墻上還掛了一只吊睛白額大蟲風(fēng)箏,有一角明顯破過,后來又被縫回去了。矮桌上放了一本書,封皮已經(jīng)殘破,夏侯瀲翻了幾下,是一本醫(yī)書,畫了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藤桌上放了一個蒜頭瓶,里面插了一株枯死的躑躅花?;ò暌呀?jīng)漆黑,像火燒焦了似的,又干又硬。
大約是百里鳶的臥房吧,但她好像很久沒有在這兒睡過了??簧想m然整整齊齊疊著被子,卻布滿了灰塵。寧愿睡在廢墟里,也不愿意睡在庵里么?夏侯瀲想。這間屋子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住的不是人而是幽魂,每當(dāng)日落的時候這只鬼魂會坐在窗邊,看滿山的雪和花。
風(fēng)起了,外面的風(fēng)鐸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怼7路鹗穷A(yù)兆一般,原本寂靜回廊的那頭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蹦跳而過。夏侯瀲抓起刀沖進回廊,陰暗的回廊里站了一群人,高高矮矮,姿勢詭異地互相挨在一起,枯瘦的身材,袍子空空蕩蕩。
是傀儡么?夏侯瀲按刀不動。
走廊盡頭亮起了一方燭火,傀儡們紛紛側(cè)身份開,那唯一明亮的地方站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是百里鳶擎著燭臺站在那里。幽幽燭光中夏侯瀲看見細細密密的絲線以她為中心散開,穿過斗拱橫梁、立柱彩畫,和這些傀儡連在一起。
于此同時,夏侯瀲也看清了傀儡們藏在黑暗里的臉龐,那不是人臉,是一具具骷髏,焦黑的骨骼,空洞的眼洞。牽機絲將他們支離的骨頭連在了一起,讓他們成為了百里鳶的骷髏傀儡。
難道……夏侯瀲心里有一種驚悚的預(yù)感。
“這些傀儡,不會是你爹媽和兄弟姐妹吧?”夏侯瀲問道。
“沒錯。”百里鳶的聲音遙遙地傳過來,在空曠的回廊里飄飄忽忽,“我要感謝你的牽絲技,否則他們何能站在這里。中間那個最高的是我的爹爹,他叫百里鯤,你聽過他的名字嗎?他的刀‘萬劫’在三十年前曾聞名天下。不過沒人知道這個出身朔北雪山的小侯爺是伽藍閻羅,大家都以為他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呢。”
“不好意思,出生得晚,沒聽過?!毕暮顬嚨馈?/p>
“我爹爹左邊的是我娘親,她叫溫如蓁,是懷朔城一個賣麻油為生的鰥夫的女兒。大約是怕身份泄密吧,百里家總是這樣,娶沒有權(quán)勢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兒進門,再把女兒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這樣如果她們泄了密,清理起來也方便,不必擔(dān)心背后有什么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需要善后?!?/p>
“真是沒有人情味的家啊……”夏侯瀲低聲道。
“是啊,”百里鳶笑道,“所以還是死了好,你看,我讓他們怎么動他們就怎么動,聽話極了。夏侯瀲,等你的哥哥死了,我也給他裝上牽機絲,他會和我的爹爹娘親兄弟姐妹一起活過來,陪著我?!?/p>
“那是假的,百里鳶?!?/p>
“只要他們陪著我,那就是真的。”百里鳶轉(zhuǎn)過身,擎著燭火慢慢走遠,“我原本以為會是持厭來殺我,卻沒有想到是你。也好,這樣我就不用擔(dān)心傷你骨頭了,弄殘弄廢都沒有關(guān)系?!彼禍缌讼灎T,回廊一下陷入黯淡。最后一抹光中,她扭過頭來,燦爛地微笑,“爹爹娘親,幫阿鳶送這位哥哥……上路!”
第一把刀“萬劫”迎面而至,沉雄如虎的刀勢壓頂而來,恍然間夏侯瀲似乎看見百里鯤的怒目白須的臉龐。夏侯瀲迅速拔刀出鞘,步生蓮的黑刃沒入黑暗,和萬劫絞殺在一起。兩柄刀悍然相撞,刀刃碰撞間摩擦出細細密密的火花,陰暗亮了那么一瞬,那張焦黑的骷髏臉距離夏侯瀲只有咫尺之遙,仿佛正吐著陰冷的呼吸。
其他傀儡圍攻過來。百里鳶自己不會揮刀,卻能操縱傀儡揮刀,而且是同時操縱九個傀儡!她遠比夏侯瀲想象的要強大,她的強大來自于遠超于人的聰穎。刀術(shù)需要日復(fù)一日的練習(xí),而操縱傀儡卻只需要學(xué)會牽絲技和牢記刀譜。
步生蓮在手中翻轉(zhuǎn),夏侯瀲在回廊間錯步轉(zhuǎn)身,步伐快得猶如鼓點。他知道骷髏的弱點,人骨遠比鋼鐵更加脆弱,只要斬斷骨頭,這些骷髏便會失去行動的能力??艿墓舫霈F(xiàn)了空隙,夏侯瀲抓住機會揮刀直上,隱匿在黑暗里的黑刀劃出哀冷的呼嘯,刀刃距離百里鯤的手臂只有一步之遙!
然而,骷髏的廣袖驀然翻卷,細細密密的粉末蜂子一般襲來。夏侯瀲的動作猛地一滯,咳嗽著后退。
什么東西!
粉末吸入鼻腔是極端辛辣的味道,好像在哪里嘗過。有傀儡向上發(fā)射弩箭,頭頂傳來什么東西被割裂的聲音,夏侯瀲仰頭看去,漆黑的屋頂懸掛了數(shù)不清的布包,因為光線太暗他之前沒有發(fā)覺,此刻布包破裂,漫天粉末迎面而來,紛飛如細碎的塵埃。
呼吸變得困難,心跳聲如擂鼓,腦袋發(fā)著暈。夏侯瀲忽然想起來了,這味道……是極樂果!
“夏侯瀲,你是持厭的弟弟,我給你一個恩典吧。”百里鳶坐在黑暗里猙獰地微笑,“我讓你在無上極樂中沒有痛苦地死去!”
夏侯瀲迅速撕下衣裳的一角掩住口鼻,必須快點,極樂果麻痹精神,不能在這里多待。夏侯瀲放緩呼吸,收刀于肘后,這樣百里鳶就看不到他的刀勢。只要斬斷傀儡的手臂,他就能贏!
傀儡揮著刀蹬地而來,夏侯瀲握緊刀柄,虎口抵著吞口,冰冰涼涼。在傀儡距他三步遠的時候,夏侯瀲悍然出刀,衣袖在肘后收斂,恍若黑色的蝶翅,黑刀劃過一道沉斂的弧線,斬向傀儡的手臂。這是速度與力量達到極致的一擊,無人可以預(yù)料也無人可以抵擋,傀儡必將在步生蓮的刃下破碎。
然而,傀儡的刀猛地翻折,自下而上斜斜撩起,刀尖后發(fā)先至!
手臂猛地一痛,鮮血迸現(xiàn),夏侯瀲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他的刀勢竟然被克制了。
一步錯,步步錯。黑暗中刀光涌現(xiàn),猶如千萬條毒蛇嘶嘶吐信,他在傀儡的攻勢中節(jié)節(jié)敗退,每一招都被看破,每一招都被克制,刀勢猶如枯竭的水流,難以為繼。呼吸亂了節(jié)拍,布條擋不住極樂果的粉末,他的手在發(fā)軟,頭在發(fā)暈,眼前的傀儡一點點扭曲,化為森森鬼影。
百里鳶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忘了,夏侯瀲,百里家在傳給伽藍的刀法里留了十二道空門,只要你用伽藍刀,你就永不可能獲勝!”
可為什么……他的刀法里明明有百家刀法,為什么還會被看破?
“還有一點忘了告訴你,百里刀乃萬刀之源,萬刀之宗,百家刀法皆來自百里家刀!”
雷霆般的刀光在陰沉的光線中迸現(xiàn),扭曲猶如烏云中出沒的龍蛇。百里鯤向前一步,揮刀下劈,簡簡單單的一擊,卻猶如萬千山海蓋頂而來!那一刻夏侯瀲仿佛看見一個散發(fā)怒目的武士,他的刀有金剛怒漢之威,凡人皆在刀下化為塵土!夏侯瀲舉刀格擋,步生蓮發(fā)出凄厲的蜂鳴,虎口霎時間破裂,鮮血橫流。夏侯瀲沒有站穩(wěn),摔倒在地。
心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咚咚,整個世界似乎都回蕩著他沉重的心跳。許多聲音在一剎那間涌進腦海,刀刃相撞的鏗鏘之響,血肉分離的粘稠聲響,女人凄厲的尖叫,孩子高亢的啼哭……不行,他要站起來,必須站起來。
可是腿一寸寸地發(fā)軟,視野也在搖晃模糊。他看見傀儡一步步逼近,他竭力睜大眼,眼皮卻越來越重。
要死了嗎?要死了嗎?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斬破空門!
腦海中有誰在喚他,仿佛是萬萬千千的人在呼喊他的名字,無數(shù)聲音疊在一起,潮水一般洶涌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夏侯瀲!”
“夏侯瀲!”
“夏侯瀲!”
最后一聲聲如洪鐘,夏侯瀲猛地睜開眼。
世界一片明亮,頭頂是婆娑樹葉和刺眼的陽光,夏蟬唧唧響在耳畔。漫天槐葉翻滾著下墜,一個黑衣的女人在那片葉雨中揮刀。她旋身的瞬間夏侯瀲看見她鋒利的眉宇,妖魔般的雙眸光芒涌現(xiàn),她雙手握刀,在葉雨紛飛中送出絕麗的刀光。
“這就是你娘的刀啊,小瀲?!彼韨?cè)的弒心道,“生生不息,滅滅不絕,她的刀,可以斬滅萬法?!?/p>
夏侯霈和弒心皆化為飛煙,一瞬間萬籟俱寂,視野里出現(xiàn)頹圮的荒村,沈玦從他身邊走出,手里拿著一卷伽藍刀譜,熊熊的篝火在他們身前燃燒。
“我時常在想世上會不會有一種刀法臻于絕境,沒有絲毫的空門?!鄙颢i望著火焰說。
“我娘的刀,”夏侯瀲聽見自己的聲音,“弒心說我娘的刀可以斬滅萬法。你以前說我娘修的是刀中詭道,或許詭道可以?!?/p>
“那是你娘的刀,每個人的刀都是不一樣的,”沈玦直直地望過來,夏侯瀲看見火焰在他的眸中跳動,”夏侯瀲,你的刀是什么?”
一瞬間萬千世界都化為洪流在他腳下奔騰而過,黑暗中出現(xiàn)一線清明,夏侯瀲聽見外面有廝殺聲響起。
“咦,”百里鳶微微側(cè)頭,“這么快就攻上來了么?那我要快點了?!?/p>
她猛地拉扯牽機絲,無數(shù)根絲線在回廊中劇烈地顫抖蜂鳴,所有傀儡倏地一動,以詭異的姿勢朝夏侯瀲舉刀走來。夏侯瀲奮力從地上爬起來,視野在扭曲,那么他就閉上雙眼,耳畔雜音如潮,那他就什么也不聽。
他深吸一口氣,朝前方的黑暗沖過去,刀光在眼前閃現(xiàn),夏侯瀲鬼魅一般旋身避開凜冽的刀鋒,依然有另一刀砍在肘側(cè),劇痛蔓延全身,卻讓他的神志更加清明。他沒有停下,繼續(xù)沖鋒,他格下前方的兵刃,與此同時后背暴露無遺,百里鳶逼著他回頭抵擋,可他偏不!
他嘶吼著步步向前,后心被砍了一刀,衣裳里的鎖子甲為他擋住了致命的傷害,可大力的沖擊依然讓鮮血涌上喉頭。他繼續(xù)揮刀下劈,借著傀儡格擋的力量翻身掠過傀儡的上空,狂奔向前。
這世上有沒有一種無敵的刀,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斬破空門,那便唯有將所有的空門暴露在外。他的目標(biāo)不是傀儡的手臂,不是牽機絲,而是走廊盡頭的……百里鳶!
他娘的刀是斬滅萬法。
而他的刀,是向死而生!
夏侯瀲拖刀奔跑,陰冷的刀尖凝著一點螢光,劃出哀冷的呼嘯。百里鳶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滿身鮮血的男人向她奔來,她瘋了一般拉扯牽機絲,可是傀儡的速度遠遠比不上夏侯瀲。極樂果的粉末撕扯著他的神志,劇痛又將他喚回。
頭一陣陣發(fā)著痛,朦朧的視野仿佛天旋地轉(zhuǎn),肺好像破敗的風(fēng)箱,呼吸聲回蕩在耳邊。這回廊太長,百里鳶在遠處是一個黑不溜秋的小點,仿佛永遠也無法到達。
可他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