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抬起手腕,低頭看那菩提子,紅得發(fā)亮的珠子一個連著一個,底下垂著碧璽佛頭塔。他垂著眼睫,道:“信過一段時日,開過光,也求過簽,也請過長生牌位。廟里那些雜七雜八的名目,挨個做了個遍??墒怯惺裁从媚兀咸炻牪灰娔愕钠砬?,神佛也看不到你的磕頭,求不得的,依舊求不得。”
“或許是時候沒到呢。”夏侯瀲說,“你方才說請長生牌位,這珠子莫不是為別人戴的?”
“為一個故人?!鄙颢i輕聲道,風吹過來,他的眉宇都是涼的,“我去京師里頭最靈驗的寺廟求拜,保他平安,祝他長壽,可他還是死了?!?/p>
夏侯瀲對死亡不陌生,過去的十年里,死亡與他如影隨形。走到現(xiàn)在,雖仍做不到淡然無謂,卻也能坦然面對。沈玦對這個故人如此耿耿于懷,大約是他在宮里的相好吧。夏侯瀲斟酌了一會兒詞句,道:“人生大限,無人可破,該走的都得走。她在天上,肯定不舍得你難過,掌班還是節(jié)哀吧?!?/p>
沈玦仿佛渾身一震,一字一句地說道:“好一個人生大限,無人可破!既如此,這星月菩提說到底就是些沒用的玩意兒,那就扔了吧?!彼淹笊系钠刑嶙油氏聛?,往雨幕中一扔,菩提子落在土坡下面,沾上了土,沾上了雨,黯淡了光輝。
“干嘛扔了!”夏侯瀲攢起眉,把傘柄塞到沈玦手里,鉆出傘底,下坡去撿菩提子回來,用袖子仔細擦干凈上面的污漬,捧到沈玦面前。夏侯瀲站在坡下,雨點打濕了頭發(fā),膩膩地黏在臉上,沈玦站在坡上,撐著傘,低頭看著他。
“收著吧,好歹盤了這么久,當個念想也好。又或者,說不定以后去了陰曹地府,還能見面呢?!?/p>
“陰曹地府?”沈玦嘲諷地笑起來。
“或許是下輩子。”
“下輩子?”沈玦道,“我不管來世,只問今生?!?/p>
沈玦把傘還給夏侯瀲,自己負著手向番子們的營地走過去。那邊的炊煙已經(jīng)起來了,朱順子在向夏侯瀲招手。夏侯瀲半邊肩膀已經(jīng)濕透了,他沒在意,只低頭看了看菩提子,紅潤圓亮的珠子,沾著雨點兒,像瑪瑙玉石。夏侯瀲把菩提子收進懷里放好,也朝營地走過去。
吃過晚膳,歇息了一個時辰,他們繼續(xù)趕路。朱順子見他們要星夜兼程,鼓起勇氣裝病,喊著要歇息,讓他們先走。番子不由分說,把他拎上馬,還有人按按刀柄,眼神透著危險的意味。朱順子愁眉苦臉,只好跟著走。
夜幕像一個大卷軸一樣拉下來,他們沒有走官道,走林間的小徑。林間葉子重重疊疊,暗影幢幢,在風中搖來搖去,嘩啦嘩啦響。馬蹄踩過泥水,濺起半尺高的泥點子。跑了半個時辰,雨忽然大了起來,天穹仿佛塌了一個口子,雨箭爭先恐后地撲入大地。雷電急走,如龍如蛇,電光撕裂蒼穹的剎那,黑夜仿佛白晝,奔行在黑暗里番子現(xiàn)出身形,身披蓑衣,面容冷峻。
大雨中傳來那個叫司徒謹?shù)哪腥说拇蠛穑骸八腥耍譃槿?,包抄橫塘客棧!出客棧者,格殺勿論!”
“是!”番子們大吼著回答。
與此同時,隊形迅速變換,馬隊有條不紊地分出三隊,齊頭并進。而夏侯瀲和朱順子被包裹在隊伍之中,進退維谷。
夏侯瀲悚然一驚,這些番子不是去嘉定,而是千里奔襲!橫塘客棧里的,莫非是魏德的真正人馬!
朱順子驚慌失措地看著夏侯瀲,夏侯瀲也無能為力,他們倆被番子有意無意地擠在中間,根本無法逃走,只能隨著大流前行。
他們進入了橫塘鎮(zhèn),所有人在客棧隔街勒停了馬。番子們脫下蓑衣,迅速換上一襲黑衣,戴上白瓷面具。夏侯瀲瞪大眼,驚恐地意識到,十里村驛的伽藍刺客就是他們!
番子們翻身下馬,街角的紅燈籠照亮他們腰間的雁翎刀,狹長挺直,描金刀鐔雕鏤著繁復的花紋,華麗又猙獰。司徒謹做了個手勢,番子們沉默著散入客棧周圍的窄巷,雨聲蓋住了他們的腳步聲,黑夜之中,他們像無聲的鬼魅。
客棧大門和后門都守了看門人,幾個番子爬上客棧對面的屋頂,張弩搭箭,利箭呼嘯著沒入雨幕,瞬息之間,看門人應聲倒地。與此同時,兩隊番子摸到門口,鬼影一般潛入客棧。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客棧里響起騷動,接連亮起火光,有哀嚎聲隔著雨幕傳來??蜅4箝T忽然被打開,一個人驚惶地沖出來,很快被一個追出來的番子拖著雙腳回了客棧。
夏侯瀲蹙緊眉頭,盯著沈玦挺拔的背影。沈玦在他前頭,默然不動。
客棧里的騷動越來越小,沈玦扭過身來看了看他們倆,忽然對夏侯瀲揚起一個冰冷的笑容,“對了,忘了告訴你了。燕小北,是我派人殺的?!?/p>
夏侯瀲瞳孔緊縮,仿佛有霜毛從骨頭縫里長出來,密密麻麻覆蓋了脊背。
一直不怎么說話司徒謹開了口:“這位朱小旗想必就是朱順子朱干事吧?!?/p>
“什么……你們在說什么?老……老燕,我怎么沒聽懂?”朱順子驚恐地看看司徒謹,又看看夏侯瀲。
“你和燕小北逃出掌班府邸的時候就被我們盯住了,所以我們知道你們的身份。你們經(jīng)驗太少了,不該在刺殺完的時候立刻回家,也不該不檢查一下有沒有被跟蹤?!彼就街?shù)馈?/p>
“那老燕,老燕被殺了,是什么意思?”
“原本是兩只螻蟻罷了,不必我出手碾死?!鄙颢i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但那個燕小北傷了我的臉頰,雖只是小傷,也不可饒恕?!?/p>
朱順子顧不上擔憂自己的危險處境,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夏侯瀲,道:“所以……所以……”
“所以,”沈玦看向夏侯瀲,“你到底是誰?如此高超的易容術(shù)……”沈玦的眼神漸漸變了,仿佛寒冰消融,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流露了出來。他凝視著夏侯瀲,問道:“夏侯瀲,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