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還是不行。夏侯瀲嘆了口氣。
沈玦轉(zhuǎn)身離開,他在原地,望著沈玦的背影。黑色的曳撒,暗金色的紋繡,幾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夏侯瀲目送著他越走越遠(yuǎn),就要走過穿堂,消失在拐角。
“掌班!”夏侯瀲忽然大聲叫住他。
沈玦停下了步子,站在穿堂另一頭,夏侯瀲走前了幾步,和沈玦隔著穿堂,遙遙對望。
“敢問掌班,為何如此怨恨夏侯瀲?”夏侯瀲問道,“是因為他是江湖亂黨,你們天生敵對?還是……還是因為別的?”
“怨恨?”沈玦道,“我從不怨恨他?!?/p>
“那掌班為何如此緊追不舍,執(zhí)意要殺他?”
燈影昏昏,淡黃色的光映在沈玦的臉上,卻沒有添上多少暖意。沈玦側(cè)過臉,望向穿堂外面,撲面而來的風(fēng)里帶著咸咸的味道。他道:“我只是討厭他。討厭他撒謊成性,討厭他輕諾寡信。他說過的話,許下的諾,一個字都不曾實現(xiàn)?!彼嚨嘏み^頭來,一字一句皆咬牙切齒,“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殺嗎?”
他轉(zhuǎn)過身,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一抹曳撒的裙擺一閃而過。
夏侯瀲仰起頭來,天穹是沉郁的藍(lán),一輪殘月掛在天邊,蒼白如紙。
對不起,少爺。是他太無能,他活這輩子,只能做成一件事。他連自己都救不了,更何況救別人。他站起來,慢慢踱進(jìn)了黑暗。
沈玦沒殺他和朱順子,派人日夜看著。雁翎刀早被沒收了,他倆成了名副其實的囚犯,上茅房都有人跟著。夏侯瀲不敢再去招惹沈玦,沈玦太可怕了,比小時候還要喜怒無常,和他說話簡直是拿命在賭。
他們?nèi)找辜娉蹋蘸蟮搅撕娱g府。福王侯在城郊別業(yè),沈玦帶著人馬進(jìn)了別業(yè),留司徒謹(jǐn)帶著一批人在別業(yè)后山上等候,同時也是以防萬一。他們選的地勢很好,山下別業(yè)一覽無余,像一個擱在草叢里的小棋盤,里頭的人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夏侯瀲和朱順子都在留守的隊伍里,山坡上長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綠得像要滴下來,迎著風(fēng)搖曳。他們和番子一同伏在草堆里,頭上都戴了草環(huán)用以偽裝,一瞬不瞬地盯著山下情形。
“原來沈玦打的是這鬼主意?!敝祉樧忧穆暤溃八氩叻锤M醯钕?,只要福王殿下一點頭,魏德就什么都完了。可他真能成嗎?魏德和沈玦,一個大權(quán)在握坐鎮(zhèn)宮中,一個在山里頭流竄,跟土匪似的,只要有腦子的人都會選魏德吧?!?/p>
“不一定。”夏侯瀲說。
“為什么?你怎么知道?”
夏侯瀲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沈玦那樣的人,一定不會輕易倒下去。
沈玦其實沒那么有把握。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豪賭,第一次是東安門外,他孑然一身入了宮,那天似乎也是這樣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鴨蛋青的天穹高而遠(yuǎn),偶有幾片薄薄的云影,像輕飄飄的鵝毛,邊緣暈散,是一根根纖細(xì)的片羽。
可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最牽掛的已經(jīng)沒了,從今往后他再怎么苦心經(jīng)營,也只能成為墳?zāi)估镒钣袡?quán)勢的尸體。一無所有,便無所畏懼。他調(diào)整表情,嘴角彎出最適當(dāng)?shù)幕《?,再次掛上春風(fēng)一般的微笑,像官袍上的金銀絲繡,托盤上的剔紅螺鈿,完美無缺,恰到好處。
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甬道,穿過花園里的小竹林,前面水榭里坐了一個胖碩的身影,穿著大紅色的曳撒,腰間一匝一匝的,像環(huán)繞在身上的紅鱗蟒蛇。他轉(zhuǎn)過臉來,露出團(tuán)白的圓臉,沈玦上了水榭,朝他深深作揖。
“沈公公,別來無恙!”福王呵呵笑道,“你還是如此玉樹臨風(fēng),放眼整個紫禁城,沒人比得過你風(fēng)姿俊秀?!?/p>
福王近年來越發(fā)胖了,自從成了跛腳,他學(xué)會了人生短暫當(dāng)及時行樂的道理,十分善待自己。在藩地他唯我獨尊,更是無有節(jié)制,一發(fā)不可收拾。
“殿下謬贊,再好看的臉也不能當(dāng)飯吃,”沈玦道,“沈玦這次來的用意,殿下想必明白……”
“哎,哎,你剛來,茶都還沒喝一口,別談這等糟心事!”福王擺手打斷,道,“來人,給沈公公看茶!這是孤一個故友從西洋給孤捎來的茶葉,據(jù)說和咱們大岐的茶不大一樣,你來嘗嘗!”
沈玦輕輕笑了笑,裝蒜打太極,官場上你來我往都愛玩這套。這是為了消耗時間,讓對方著急。沉不住氣,自然就會不自覺地后退,讓出更多的砝碼。福王是莊家,無論是沈玦還是魏德,都是要幫他辦事。他自然鎮(zhèn)定自若,只等沈玦把持不住,自己亮出最后的底牌。
沈玦并不接話,只低下頭,從琵琶袖中掏出一卷明黃色的卷軸,福王的眼睛頓時就被吸引住了,顫著聲問道:“那是什么?”
沈玦緩慢而清晰地說道:“圣旨?!闭f著,又一笑,“殿下,您還喝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