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佛其實是一座山崖,高聳入云,怪石嶙峋,山石通體漆黑,雜草橫生。從某個角度遠遠看去,隱隱能看出一個盤腿而坐的大佛的形狀。站在它的腳下,仿佛能聽見黃鐘大呂般的亙古佛音,讓人有一種想要跪拜下去的沖動。
冬雪天,大雪彌漫了整座山,也包括黑面佛。它的脖子和腦袋淹沒在縹緲白云之上,身上落著厚厚的白雪,似是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袈裟,圣潔而肅穆。
夏侯瀲頂著寒風往上爬,他帶的行李很少,不過幾個冷饅頭加上一柄橫波,還有幾塊火石和一條繩索。睫毛上積著細細的雪,仿佛白色的鴉羽,夏侯瀲走得腳都沒有知覺了,木然向前,似一具不知冷暖的傀儡。
他之前回了一趟家。那個本來就凄清的竹樓,少了一個人,愈發(fā)像個廢墟了。
他有時候會忘記娘已經(jīng)沒了,早上起來習慣地敲她屋子的門,想要喊她起床。做飯做兩人的份,擺兩個碗。他本來很習慣一個人在竹樓里生活的,現(xiàn)在卻無所適從了。
他會坐在屋檐底下發(fā)整夜的呆,山的夜里靜謐無聲,仿佛世界都是空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覺得他像一只剛剛學會捕獵的狼,第一次獨自踏入崎嶇的森林,被敵人撕咬得遍體鱗傷,本以為還可以回到家得到母狼的安撫,卻發(fā)現(xiàn)窩已經(jīng)沒了,他傷得再慘再痛,也不會得到想要的安慰了。
所有人都告訴他,人總是要死的,尤其是他們這幫命運懸在刀尖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人。不得好死的刺客數(shù)不勝數(shù),刀冢下堆疊的尸骸沒有一個壽終正寢。
可他們忘了,那些刺客都沒有孩子,孤零零地活,孤零零地死。就算突然世界上沒這個人了,也不會有人惦念。
而夏侯霈是有孩子的,這是她曾經(jīng)活著的證明,這世上除了夏侯瀲,不會有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為她難過,不會有人抱著她的刀在雪夜里踽踽獨行。所以也只有夏侯瀲,只有他,可以為她報仇。
夏侯瀲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默默地想,是啊,只有他了。
花了一天的時間,他才爬到黑面佛的肩頭。夜幕已經(jīng)降臨,他不打算再往上爬了,在黑面佛的耳洞里生了火,決定在這兒湊合一晚上。
夜是茫茫的黑,黑到盡頭泛一點微微的藍。白雪鋪滿了整座山,從黑面佛的肩頭望去,仿佛有霧氣似的,又像是無來由的煙,彌漫在山的深處。偶有幾盞燈火盈盈地亮起來,零落在山的各處,像孤零零的螢火蟲,像天上掉落的星子。
他很快找到了自家竹樓的方向,它陷落在一團沉沉的黑暗里,死亡般的靜寂。他在那里立了夏侯霈的衣冠冢,如果她的魂魄可以尋回來,會發(fā)現(xiàn)墓前擺了她最愛喝的燒刀子。
夏侯瀲撫著懷里的橫波,緩緩閉上眼。
忽然,悠悠的塤聲傳來,夏侯瀲打了個激靈。在這四處空曠無人的地方突然聽見吹塤,著實有些嚇人。走出山洞仰著頭往上望,上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塤聲離他不算近,輾轉地和著嗚咽的風聲傳來,像遠古時候徘徊在平原上的鬼魂的絮語。
是他在吹塤嗎?夏侯瀲坐在火堆邊上,愣愣地想。是他嗎?那個人,他血緣上的兄弟。
這塤聲像有不知名的力量,沿著黑面佛上的山石靜謐地流淌,傳出去很遠很遠。他忽然有一種感覺,茫茫冷夜里,原來也有另一個和他一樣的人在眺望漆黑的雪山。那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他已經(jīng)在這雪頂上住了十七年。
他從未和持厭見過面,即使他們是骨肉兄弟,甚至是幾乎不分先后同時從娘懷里落下來的雙胞胎,但他們依然是陌生人,他不知道持厭平常做些什么,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娘親說,持厭是個傻子。段叔說,持厭是刀術的天才。
可他現(xiàn)在知道了。
持厭,是他的哥哥,是和他一起在茫茫黑夜里眺望雪山的人。
他枕著悠悠塤聲入睡,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雪頂上的那個青年,有著和他一樣的面容,悠遠的目光穿越茫茫風雪,落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夏侯瀲裹好大氅,讓風帽嚴嚴實實地擋著臉,再次向山上出發(fā)。今天的雪小了許多,夏侯瀲爬得沒有那么費勁兒。爬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夏侯瀲終于到了黑面佛頂。
地方委實不算大,走幾步就能看見懸崖。丁點兒大的空地里立了幾個茅屋,圍成一個伶仃的小院子。外頭是一圈仿佛一推就能倒的柵欄,靠墻擺了幾個花盆,里頭的花兒都凍死了。
夏侯瀲喊了聲:“有人嗎?”
沒人應答。
難道不在山上么?不可能,昨晚還聽見那小子吹塤的。
夏侯瀲又喊了幾聲,還是沒人回答。夏侯瀲干脆翻過籬笆,戳破窗戶紙往里偷看。主屋的擺設很簡單,一張火炕,一個四四方方的炕桌,衣衫長襖疊在床頭,洗得很干凈,墻邊放了幾雙靴子和布鞋,墻上還掛著一個張牙舞爪的老虎大風箏。
就是沒人。
娘說他是個只知道練刀的傻子。這傻子該不會害怕陌生人,看到有人就跑了吧?
夏侯瀲繞著屋子轉了幾圈,左右看了看,忽然發(fā)現(xiàn)崖邊有個山洞,被枯死的爬山虎蓋住了洞口,怪不得剛剛沒有發(fā)現(xiàn)。
夏侯瀲進入山洞,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了幾十步,眼前豁然開朗。這兒有個練武場那么大,另一邊有個石床,床上有個白衣人。
白衣人背對著夏侯瀲坐著,像是在面壁似的。他穿得很單薄,似乎只有一件薄薄的長襖,和夏侯瀲簡直像在兩個季節(jié)。
“那個……呃,持厭?”夏侯瀲躊躇著開口。
白衣人緩緩地轉過身,夏侯瀲終于看見了他的臉。那果然是一張和夏侯瀲一模一樣的臉,除了夏侯瀲眼睛上面多了的一道刀疤,簡直分毫不差。
可是絕沒有人會把他們二人認錯,因為那雙截然不同的眼。
持厭站起身,望向夏侯瀲,他的眸子大而黑,明凈得像一片通透的黑曜石,仿佛能倒映出變幻無窮的天光云影。
“何人?!彼麊?。
“我叫夏侯瀲,”夏侯瀲緊張地有些結巴,“那個,不知道住持有沒有跟你說過,你有個……”
話還沒有說完,夏侯瀲的瞳孔驀然縮小,他的眼映著一柄急速逼近的冷冽刀鋒!
什么玩意兒!
夏侯瀲手忙腳亂地閃避,險險避過擦著他的臉刺入石壁的利刃,而持厭手腕一轉,下一招在剎那間已然破空而至!
快得不像話。夏侯瀲腦子里只有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