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厭收起荷包,繼續(xù)洗衣裳。
夏侯瀲看見河中心又撈起一具死尸,對持厭說:“你別跟她們說河里死了人?!?/p>
持厭愣愣地抬起頭。
“別說就對了。”夏侯瀲說。
持厭“哦”了一聲,埋頭擰干衣衫的水,放進干的木盆里。
“我聽說老不死的召你回山?!?/p>
持厭點頭道:“住持要我去瓦剌殺一個首領?!彼哪樕蠜]什么表情,好像關(guān)山萬里和咫尺方寸對他來說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持厭,”夏侯瀲說,“你就沒有什么你自己想要干的事情嗎?”
持厭愣了一下,才道:“有的?!彼瓜卵垌L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輕輕撲動,“小瀲和住持想要做的,就是我想要做的?!?/p>
這下輪到夏侯瀲愣了,“你自己呢?我是說你自己?!?/p>
“我們有一樣的面容,一樣的血,也有一樣的心,你是這世上的另一個我?!背謪捿p聲道,“所以你想要做的就是我想要做的,這就是我自己想要的?!?/p>
“那住持呢?”
“住持對我很好,像師父,像父親?!背謪捳f得很自然,夏侯瀲有些生氣,那個老家伙明明只把持厭當成一把刀,可持厭一無所覺。
夏侯瀲壓制住怒火,道:“他哪里對你好了?”
持厭轉(zhuǎn)過頭,望著河房的青瓦白墻,還有河面上的烏篷船。
“小瀲,你很討厭伽藍,討厭殺人,可是我不討厭。其實山上和山下沒有什么分別,每個人都只有一點點東西,一包松子糖,幾包銀子,或許還有一個院子,每個人擁有的都很少??墒敲總€人都想奪走別人的東西,做買賣的要別人的錢,當官的要別人的權(quán),我們要別人的命。大家都一樣,為什么要討厭?”
“這不一樣……”
“柳歸藏要迦樓羅的命,你要柳歸藏的命。沒有什么不同?!背謪捨兆∠暮顬嚨氖?,“可是住持教我練刀,給我風箏,所以我喜歡他。你是小瀲,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另一個我,相反的我。
“我喜歡你,小瀲?!?/p>
持厭的眼睛大而黑,夏侯瀲看見里面的徘徊的天光云影,還有他自己。
他的嘴巴里泛起苦澀,像吃了一個澀澀的核桃。他低下頭,回握持厭的手,“我知道了。我也喜歡你,持厭?!?/p>
“哎,我的娘,兄弟情深,我都快哭了!”唐十七賤兮兮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夏侯瀲折了一根樹枝,反手就是一敲。
唐十七嘻嘻哈哈地蹦到一邊。書情從另一邊跑過來,春風滿面的模樣。
“喲?居然舍得起床?”唐十七攬住書情的肩膀,“秀才,第一夜感覺如何,是不是欲仙欲死?”
書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
“滾你丫的。”夏侯瀲把書情拽過來,從懷里掏出一疊銀票放到書情手里,“師父不在身邊,師哥就是你的長輩。男人沒有家底不像話,這些銀票你收著。鴇兒說那個姑娘不知道我們的底細,你慢慢跟她說,也不要說你是伽藍的人,就說你是個殺人犯,她要是還肯跟著你,你就把人家?guī)Щ刭に{好好過日子。師哥到時候帶人給你在師父家邊上蓋一個屋子,你們夫妻倆住著方便?!?/p>
書情接過銀票,眼眶紅了。
“人姑娘也不容易,好好待人家,知道不?”夏侯瀲拍他的肩膀,“人要不愿意跟你,也就罷了,把這些銀鈔給她,別瞎纏著人家?!?/p>
書情悶悶地點頭。
“哎,老大,我要是成親了是不是也有這么多銀鈔?”唐十七流著哈喇子看書情手里的銀票。
“你會有一個大耳刮子?!毕暮顬嚨?,背著手走出幾步,“行,我跟十七走了,你好好待著,別惹事兒。”
“師哥,我也去柳州!”書情拉他,“柳梢兒本來是你媳婦的,我搶了她,我得給你賠罪。”
夏侯瀲無語,道:“什么玩意兒?賠你大爺,好好在這兒待著,要么回伽藍去?!?/p>
“不行,我得跟你去。你不讓我跟你一起上殺場,我可以和十七哥一起接應你。”書情扭頭問持厭,“持厭哥,你不去嗎?”
持厭搖頭,“我要回伽藍?!?/p>
原本持厭一起去的話勝算會大很多,可書情知道,夏侯瀲是一定要親手殺柳歸藏的,便沒說什么,只梗著脖子說一定要給夏侯瀲當鞘。
書情一直纏著夏侯瀲,夏侯瀲走到哪他跟到哪,夏侯瀲被他纏得沒辦法,才松口答應。臨走前在通濟門辭行,書情和柳梢兒歪纏,頗有些長亭送別的味道。
春日頭,柳樹發(fā)了新芽,沿著護城河岸一路往看不見的盡處延伸,像翠綠的簾幕。販夫走卒肩挑手提地走,偶爾有官老爺坐在青帷車里進城。夏侯瀲和唐十七蹲在岸邊,等書情道別。
“你說也真是,怎么沒個人來給咱倆折個柳送個別呢?”唐十七手里拿了一把灑金扇子,玩命兒地扇風,“也不想想,你沒準兒這次走了就回不來了?!?/p>
夏侯瀲沒理他,垂眼望河里他和自己的倒影,里頭一個臊眉耷眼,一個面無表情,像兩條喪家之犬。
“我好歹也是被稱為‘巴蜀沈玦’的人物,怎么沒人來送送我?”唐十七抱怨。
“巴蜀沈玦?什么玩意兒?”夏侯瀲問。
“你不知道?聽說東廠提督美若天仙,有人說他就是靠一副好相貌,得了魏德的提拔,又得了萬歲的青眼。哎,不過,說到底,還是他媚于侍主,溜須拍馬,要不然哪有這樣的好前程?”唐十七搖頭晃腦,“同樣大的年紀,我唐十七竟然比不過一個閹豎,真是好生氣惱!”
“閹你大爺,你個唐門敗類,閉嘴吧你!”夏侯瀲按他腦袋,“就你這慫了吧唧的模樣,還想和沈玦比!”
“說到沈玦,你還真得小心些。”唐十七往水里頭扔了一顆石子,石子砸破水面,泛起陣陣漣漪,“聽說你們安在京師的暗樁都被他倒騰干凈了,抓進東廠,一個都沒出來。近些日子又四處搜尋伽藍刺客,前幾日不有一個倒霉蛋兒著了他的道嗎?”
唐十七說得沒錯,最近伽藍遭了大殃,東廠番子四處追捕暗樁和刺客,逮著就送進東廠大牢。聽說那個地方豎著進去橫著出來,他們伽藍的人連橫著出來的都沒有。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伽藍是江湖亂黨,也殺過東廠不少人,東廠不逮他們逮誰?
夏侯瀲嘆了一口氣,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沈玦還記不記得他,要是他不小心被抓了,能不能跟沈玦求求情,把他放出來。
正說著,城門口轔轔駛出兩輛囚車,里頭塞滿了衣衫襤褸的囚犯,個個皮包骨頭,垂頭喪氣的模樣。護送囚車的卻不是官兵,而是驚刀山莊的門徒。
夏侯瀲站起來,目光一寸一寸地變陰冷。
唐十七打了個寒戰(zhàn),他是在那囚車里待過的人,驚刀山莊的人喜歡拿囚犯尋開心,荒郊野地里四下無人的時候還會把囚犯綁在馬后面拖著跑。
“老大,冷靜,別沖動。”唐十七抓住夏侯瀲的袖子,“你說這官府,也不管管柳歸藏,任由他動私刑?!?/p>
“他在官府里有人,而且他抓的都是咱們這樣的人,沒有戶籍,案底累累,官府還感謝他呢?!?/p>
身邊圍上來看的百姓越來越多,有人指指點點。
“聽說沒,驚刀山莊那個柳莊主,又被戴綠帽了!”有人低聲道。
“知道!他明媒正娶的嫡妻,居然和侍衛(wèi)私通,他三個嫡子都不是親生的呢!”有人回應道,“聽說女的被沉塘,兒子被追殺,本來藏著捂著不讓人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就傳出來了,現(xiàn)在整個江湖都傳遍了!”
“烏龜王八蛋這個名頭他是逃不掉了。我看就是名字取得不好,好好的干嘛帶個‘歸’字!”
唐十七湊過腦袋去打聽,戴著一副笑容回來,“好一個烏龜王八蛋,他這名聲還主持什么江湖公道?保不齊他在上頭說話,底下人都笑話他是綠烏龜!依我看,縮起脖子來做人才是正經(jīng)?!?/p>
夏侯瀲沒言聲,只低頭看著手掌,上面纏著細細的牽機絲。
柳歸藏。
他默念這個名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