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凄慘地笑起來,“娘娘已經(jīng)仙去了么?”
“嗯,半個時辰前走的?!?/p>
“好,若我腳程快一些,說不定還能趕上娘娘一道兒走?!敝煜恼苏麅x容,將散亂的發(fā)絲撥到耳后,深吸了一口氣,面朝夏侯瀲跪直身體,仰起脖子閉起眼睛。燈火勾勒出她的眉眼,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夏侯瀲雙手舉起刀,墻上映著他們的影子,一人舉刀一人跪立,爾后刀影一閃,殷紅的鮮血濺上石墻,女人的頭顱滾落在地,發(fā)髻依然一絲不茍,金釵的光芒在光下閃閃爍爍,像一個精致的傀儡。
他望著朱夏的頭顱呆了一陣,收刀離開牢房,帶著滿身血走出宗人府,司徒謹立在斜陽下等他,他默不吭聲地走過去,司徒謹把自己的披風借給他。
“你打算如何和督主說?”司徒謹?shù)溃耙虼飨壬木壒?,督主或許并不會同意殺她?!?/p>
“可我必須殺?!毕暮顬嚢粗g的雁翎刀,抬目望向天邊,紅日西沉,殘陽如血,天際一片血紅,仿佛剛剛交過戰(zhàn)的殺場,“你還記得徐若愚狀告督主的時候說的話兒么?”
司徒謹回憶道:“論其罪,當五馬分尸,拋尸市井,曝尸百日,犬噬其肉?!?/p>
“曝尸市井,犬噬其肉,”夏侯瀲道,“是我母親的死狀?!?/p>
司徒謹愣了愣,他想起那個刺客,很多年前,他和她在皇宮里交過手。那個時候他十七歲,年紀雖然輕,可也算得上是風雪刀的高手。但他面對那個妖魔般的刺客的時候,仿佛是一只令人宰割的雞,幾無還手之力。
司徒謹明白了,看見自己的母親橫尸街頭,那樣的場景終其一生也無法忘懷吧。這個叫夏侯瀲的男人心里藏著一道深可見骨的疤,他決不能讓他最后的至親摯愛重蹈迦樓羅的覆轍。
為此,就算毀了他自己,也在所不惜。
夏侯瀲去沈府問沈玦在不在,蓮香說沈玦進宮了。也是,小皇帝那邊還沒有交代,沈玦少不得去安撫一番。天已昏沉,月亮現(xiàn)出一個微弱的影子,枯樹的枝丫映在天幕上,像青瓷上伸展的裂紋。家家戶戶都歇息了,街面的商鋪關了門,連流浪狗都回窩了。夏侯瀲在空空落落的街上走了一會兒,想沈玦。
沈玦是一年到頭都忙得腳不沾地的,旁人有的休息他沒有,皇帝能去豹房游樂,他還得坐在司禮監(jiān)里批紅。夏侯瀲想起沈玦離開戴家的時候失魂落魄的模樣,旁人難過了傷心了還能歇歇喘口氣,可沈玦不能,他還得換上一副云淡風輕的笑臉,去宮里應付形形色色的人。
夏侯瀲心疼他,可沒有法子,他只有刀,只會殺人,其余的,他幫不了他。
夏侯瀲去了趟東廠問伽藍的消息,司房說沒摸尋到什么可疑人物,持厭和唐十七也沒有新的消息。有人確實在平?jīng)龈吹竭^長得像持厭的人,可那是持厭失蹤前的消息。唐十七更是沒影,唐門的探子傳信過來,說唐十七沒有回過唐門。
“說實話,朔北那地界荒涼得很,遍地雪原。他要是在山上遇見暴風雪還能生還,那真是菩薩顯靈?!彼痉繛殡y地說。
夏侯瀲點點頭,說知道了。他明白司房的意思,其實他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是不甘心罷了。這幾天都繃著神經(jīng),他覺得累了,轉(zhuǎn)身離開,徑直回了家。
他沒有買仆役,獨身住著。三進三出的院子,只有會客的堂屋和睡覺的后屋開著門,其余屋子都上了鎖。天氣冷了,偌大的院子里透著一股荒涼氣兒,沒有一點兒煙火味。他懶得做飯,直接在井邊上沖了了個涼水澡,把衣裳搭在肩頭,赤裸著半身回屋睡覺。
剛打開門,點上方幾上的燈籠,暈暈的燈火亮起來,照亮了八仙桌上一個趴著的人影兒。
是沈玦。
他睡著了,枕著自己的胳膊,流云披風都沒拆,拖在身后。這家伙什么時候來的?不是回宮了嗎?夏侯瀲還以為他會在宮里歇息,沒想到又跑出來了。夏侯瀲坐在他身旁,低下頭看他。
他一定累慘了,眼下微微青黑,面容都顯得憔悴。平日便蒼白的臉兒此刻更是紙糊冰雕的一般,沒一點血氣。
夏侯瀲嘆了口氣,散了他的發(fā)髻,把他打橫抱上床,解開領上的金紐子,卸下披風,再解開衣帶,脫下曳撒中衣和綢褲。沈玦迷迷糊糊睜開眼,又閉上了。夏侯瀲幫他脫了皂靴,把他推向里頭,蓋好被子,掖住脖子邊上的縫隙,不讓漏風,才去吹滅了燭火,也上了床。
床簾子放下來,架子床里面一下黑了,一點兒光都沒有,仿佛四面一圍,便圍出了一個很小很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只有他和沈玦。夏侯瀲睜著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隱隱約約能看得清一點兒沈玦起伏的輪廓。他睡熟了,頭偏向里邊兒,手臂挨著夏侯瀲,隔著一層薄薄的絲綢,夏侯瀲能感到他溫熱細膩的皮膚。
這樣也挺好的,夏侯瀲想,不越界不過線,他陪著他,一眨眼,一輩子就過去了。兩個大男人,即便在一起了也不能生娃娃,成天摟摟抱抱好像也有點兒奇怪。沈玦這樣的身份,還容易落人話柄。不如就這樣,他以仆人的名義長伴在他身邊,同樣也是相守。
他閉上眼,感到滿足。夜色的氣息悄無聲息地彌漫,帶一點兒似有若無的清冷甜味,他也困了,呼吸慢慢放平,就快要沉入夢鄉(xiāng)。旁邊的人兒忽然欺身挨過來,冰涼的手觸及他的腰身,緩緩將他抱住。
夏侯瀲驚訝地睜開眼。
“借我抱一下,就一下?!鄙颢i聲音喑啞,透著深深的疲憊。
夏侯瀲回抱住他,在他的肩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拍。他在黑暗里靜靜注視著他,他想不要緊啊少爺,你是我最后的親人了,無論如何我都會護著你的。
沈玦的臉湊在他的肩旁,他聽見沈玦低低的嗓音:“阿瀲,我好苦?!?/p>
夏侯瀲低下頭,碰碰他的額頭,“少爺,放心,有我呢。咱們倆一人一半,就不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