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夏侯瀲低聲問司徒謹。
司徒謹臉色冷峻,“清流出手了。大理寺卿不是太后的人,是清流的人?!?/p>
夏侯瀲心略沉了沉。
清流和閹黨對峙已久,魏德在的時候就已經(jīng)烽火連天。有一陣兒鬧得不可開交,清流彈劾魏德的奏疏雪花片兒似的堆在御前,可惜先帝壓根不批紅,都沒什么用。魏德氣恨清流給他上眼藥,屢興東廠大獄,有個參了他十大條的言官,在東廠就被活活折騰死了。
那時候正是沈玦正得魏德寵信的時候,幫著魏德逮了不少人,早就和清流結(jié)下了天大的梁子?,F(xiàn)在沈玦取魏德而代之,清流便將矛頭對準了沈玦。看來,姚氏案、廣靈寺圍殺,不僅是太后一人謀劃,更有清流推波助瀾。
夏侯瀲蹙眉問道:“督主可有準備?”
司徒謹輕輕搖頭,“不知道?!?/p>
沈玦低頭掖了掖袍子,不冷不熱地笑起來,“審?太后娘娘也便罷了,畢竟是陛下親母,雖然費勁兒,少不得與她周旋一番。”說罷,沈玦神色一變,眉眼俱厲,風(fēng)雷滿蓄,“可你們,咱家倒要看看,誰有這個資格敢審咱家?”
“放肆!”大理寺卿大怒,“你不過區(qū)區(qū)一個閹宦,我等清流朝士,怎的不能審你!”
左都御史正色道:“沈廠臣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還是聽候?qū)徲嵉暮??!?/p>
“好一個清流朝士!便讓咱家細細說來,爾等家底兒行藏,當(dāng)真至清無濁,半點兒錯處都沒有么!”沈玦嘲諷地吊起嘴角,卻不從大理寺卿開始,轉(zhuǎn)過頭,對著左都御史,“御史大人,朝中皆知你出身富裕,松江老家田產(chǎn)連綿,莊子無數(shù)??蓻]人知道,這田莊土地,半數(shù)都是侵吞貧苦窮家所得,你位列六部,松江縣令為了討好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被你侵占了田地的百姓求告無門,淪為流民。有個叫田大牛的,餓死街頭,你使了銀子,派人將他隨意丟在亂葬崗了事。不知咱家說的對還是不對?”
左都御史顏色俱變,腦門上簌簌落下汗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一……一派胡言!廠臣莫要血口噴人!”
沈玦不理他,又朝大理寺卿拱了拱手,道:“至于您,大人,您的確清正廉潔,挑不出什么錯處??上渭也粐溃蟼€月您兒子縱馬傷人,一個八旬老頭被踹了個窩心腳,在家里躺了半天,晚上就咽氣了。按說殺人償命,但奈何您有個長袖善舞的好夫人,上上下下都打點停當(dāng),連老人的家人也給足了好處,這事兒就這么按下去了,你們皆大歡喜,可憐那老人家一命嗚呼!”
大理寺卿滿臉震驚,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沈玦看他的神色,做出驚訝的模樣,“怎么,難道您不知道這事兒?”
大理寺卿咬牙切齒道:“你……胡言亂語!”
沈玦冷笑道:“是不是胡言亂語,將你的兒子、夫人扭送官府,一查便知。只不過咱家說話向來很講證據(jù),屆時就看大人您舍不舍得您這唯一的兒子殺人償命了!”
大理寺卿頹然坐在座上,底下一片沉默,水至清則無魚,誰敢說自己上任以來一點兒錯兒都沒犯過?就算自己不犯,也難保家里人恃寵生嬌。東廠手眼通天,連官員家里打牌遺落的牌九都能揀給皇帝,更遑論這些陰私?偏這大理寺卿不信邪,硬生生撞到沈玦炮口上。
沈玦轉(zhuǎn)過眼波,看向刑部尚書,正要開口。
刑部尚書連忙拱手笑道:“廠臣!廠臣!此事與下官無關(guān)!原本嘛,太后誣陷廠臣,證據(jù)確鑿,此案就該結(jié)了!下官家中還有急事,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刑部尚書撩袍便走,底下諸卿也紛紛起身告辭。沈玦身邊人影如織,他屹立其中,直視座上神色頹唐的大理寺卿,臉上的笑容金漆一般一寸寸剝離,最后復(fù)歸目空一切的高寒。
他漠然問道:“大人,您還要審么?”
大理寺卿喉頭哽咽,慢慢站起來,把烏紗帽摘下抱在懷里,“沈廠臣,你贏了,你大獲全勝!本官明日便請辭歸鄉(xiāng),永不還朝!”
“既如此,”沈玦端正地作揖,“沈玦恭送大人?!?/p>
大理寺卿拂袖而去,沈玦慢慢直起身來,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疲倦從四肢百骸襲上來,像密密麻麻的蟲蟻,沿著經(jīng)絡(luò)爬到全身。為了應(yīng)付今日的戰(zhàn)局,他這幾日幾乎無一日安眠。
人影紛亂,潮水一般從他身邊流過,沒有人敢直視他的雙眼。如今,太后倒了,清流一敗涂地,皇帝不過十歲,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他忽然覺得心里很空,像一面空心的大鼓,可以咚咚咚地敲出聲音來。
為什么呢?明明他才是贏家,唯一的贏家。
“少爺?!鄙磉厒鱽硐暮顬嚨穆曇簦悦5靥鹧?,看見夏侯瀲黑而深的雙眸。
夏侯瀲輕聲道:“咱們回家吧?!?/p>
沈玦垂下眼簾,疲憊地笑了笑,答道:“好,回家?!?/p>
他正打算轉(zhuǎn)身離開,卻聽得背后一個蒼老的聲音遙遙傳來。
“不知老夫可有這個資格審一審沈廠臣!”
他身形一滯,笑容凝在臉上。
夏侯瀲跟著眾人轉(zhuǎn)過頭,只見人群外一個佝僂的老人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進來。那老人瘦得可憐,形銷骨立,薄薄一張皮包著一把骨頭,官服都撐不起來,衣架子似的,晃晃蕩蕩,滿身都兜著風(fēng)。
夏侯瀲愣在原地,那個老人經(jīng)歷了十二年的風(fēng)霜磋磨,老得似乎比旁人都要快,一張臉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伤J出來了,一眼就認出來了。
戴圣言,戴先生。
他下意識回過頭,看向沈玦。他站在風(fēng)地里,低著頭,一張臉掩在陰影里,看不清神色??墒遣恢醯模挠白臃路鸸酀M了枯冷的風(fēng),方才運籌帷幄的自信都不見了蹤跡,只剩下刻骨的冷寂。
“戴先生!您來了!”大理寺卿忙上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