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膳,沈玦帶夏侯瀲去了靖恭坊,馬車轔轔駛過福祥寺,夏侯瀲掀開簾子,外頭人聲鼎沸,爺們兒扇著大蒲扇晃著膀子踱過去,路邊兒擺了一溜的香燭攤,吆喝一聲兒比一聲兒大。寺前的空地還有江湖漢裸著半身玩兒雜耍,三個紋身滿背的大漢頭頂腳、腳踩頭疊在一塊兒,站得老高。馬車拐進寺后的胡同里,所有的煙火氣都隔著墻后面了,人聲遙遙地傳過來,仿佛在喧囂塵世里獨辟出一塊兒世外桃源的清凈地兒,然而只消得邁出一腳,又能再次遁入囂囂人海。
“前輩很會選地方,這塊地方吵是吵了些,但勝在生活便當,胡同外面賣吃賣喝的都有,對街有家上白細面,往左拐有家賣糧油的。宅子三進三出,到最里頭也挺安靜,并不吵鬧。只是裁衣服的鋪子少了些,不過不要緊,衣裳鞋襪你只管到我府里要,自家做的總歸好些,不必假手于外人?!鄙颢i一面說一面掀簾子出來,夏侯瀲把腳凳擺在地上,伸出手接他。沈玦略一愣,把手放進夏侯瀲的掌中,溫熱的溫度傳過來,烘得心頭都是暖的。
“我娘愛熱鬧,”夏侯瀲走過去,摸了摸門前的石獅子,道,“她沒什么事兒干就愛看別人玩兒雜耍,戲臺子上演武戲,明明自己厲害多了,那些個招式板眼都是小菜一碟,但她就喜歡那兒的熱鬧勁兒?!?/p>
他仰起頭來,面前是青瓦白墻,墻上爬著層層疊疊的爬山虎,右邊兒一道烏漆門,門口蹲著兩個石獅子。尋常人家的模樣,和京城里千千萬萬個宅子一個樣兒,小門小戶,夠吃夠穿,關起門來,過自家的小日子。
沈玦推開門,引他進來。一進門是荷葉蓮花照壁,過了屏門和內院便是堂屋。家具什物一應俱全,兩溜紫檀木官帽椅和腳踏,前面一張鐵梨木天然幾,上面擱著山水石屏。夏侯瀲見多識廣,知道這都是吳地產的細木家伙。一應物事沒什么雕鏤,描金螺鈿更是沒有,素凈簡單。夏侯瀲一看就知道是沈玦布置的,若是落他娘手里,準滿屋子刀槍棍棒,堂屋定要擺個狼牙棒鎮(zhèn)宅。
“謝謝你,少爺。”夏侯瀲淡淡地笑。
沈玦在椅子上坐下來,咳了聲道:“謝什么,又不是我買的宅子。”
“這些家什是你歸置的吧?!毕暮顬嚨馈?/p>
“順手而已。左右寫幾張單子的工夫,手下人自會買齊擺好,不費什么事兒。”沈玦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沒說,其實這兒的家什費了他好一通心力,樣樣都要他過了目才許擺進來。便說那張?zhí)烊粠?,工藝卓然,資費甚巨,起初人家壓根兒不肯賣,懼他權勢才不情不愿地出讓。
夏侯瀲走到院子里看,圍著葡萄架子走了圈,抱著手臂問道:“少爺,你和我娘什么時候有這么深的交情?我怎么不知道。”
沈玦不答,帶他去廂房,這宅子沈玦比他熟多了,哪里有什么都清清楚楚。夏侯瀲甚至覺得沈玦對這宅子比他自己的府邸還了解。沈玦從百寶柜里搬出一個上了鎖的檀木盒子。他把鎖打開,里頭放了一張房契,一副藥方,還有一顆藥丸子。
房契約莫就是這宅子的契約了,只是不知道那藥丸子是什么。夏侯瀲拾起藥丸,問:“這什么玩意兒?”
“是極樂,”沈玦緩緩說,“七月半的解藥?!?/p>
夏侯瀲一驚,抬眼看著沈玦,他臉上的表情很平常,頓了頓才說道:“十年前,你娘帶你離開皇宮,臨走前與我訂了十年之約。她告訴我京城的暗樁所在,囑我為你研制七月半的解藥?!?/p>
“告訴你暗樁是為了將他們……”
“制成藥人?!?/p>
“所以你四處追捕伽藍刺客和暗樁,也是為了讓他們做你的藥人?”夏侯瀲攢緊眉頭。
沈玦見他眉頭緊鎖的模樣,心中不快,忽然生起氣來,嗤笑道:“怎么,怪我心狠手辣,殘害你伽藍同僚?”夏侯瀲在那翻看藥方沒說話,沈玦頓了半晌,又怕他真的不高興,悶氣道,“你的那些伽藍同僚真的顧惜你么?不說當年在皇宮他們扔下你不管,便說你娘,她也是死于伽藍內鬼之手?!?/p>
夏侯瀲見他生氣,失笑道:“我沒怪你,怪你干什么?”他湊到沈玦邊上,和沈玦肩并肩靠在墻邊,“我謝你還來不及呢,悶不吭聲地幫我做了那么多,我跟傻子似的,得了你的好,還以為你要我的命。其實真要論罪,我才是那個一等一的大罪人,七月半掌握在弒心手里,我要了他的命,就要了整個伽藍的命?!?/p>
“你們住持,就是害了你娘的內鬼?”沈玦問。
夏侯瀲點點頭。
沈玦沉默了一會兒,他曾在伽藍埋了暗線,暗樁知道的事兒他都知道。夏侯瀲的生身父親是弒心是伽藍里公開的秘密,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夏侯瀲孤身刺殺弒心,他也猜到弒心就是他真正的弒母仇人??赡钱吘故遣聹y,如今得到夏侯瀲的親自確認,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兒,酸疼酸疼,一直到骨子里。
沈玦啞聲道:“這些年,你都經歷了什么?”
“那可長了去了,老太婆的裹腳布,又長又臭,你真要聽?”夏侯瀲笑笑。
“要聽,”沈玦抬起幽深的眼睫,定定望著他,“只要是你的事,我都要知道?!?/p>
夏侯瀲露出無奈的神氣,把沈玦拉到圈椅里坐下,慢慢說起來。他的聲線低沉平淡,寂寂響在悶熱的秋日午后。陽光的線條在他們額上、身上推移,慢慢隱沒。十年來的時光在他口中流轉,那些回憶的碎片,如同吉光片羽,被片片拾起。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屋子黯淡下去,盛滿了月光。沈玦默然聽著,那些驚心動魄的奔逃和死亡都在夏侯瀲的敘述中沖淡了色彩,仿佛隔著紗幕看殷紅的鮮血便不再觸目驚心??伤?,那些血淋淋的過去是夏侯瀲身上抹不去的疤痕,經年累月,輾轉成傷。
“說完了?!毕暮顬嚻鹕砣ス褡永锓鲆桓灎T點上。
沈玦閉著眼,手指在桌上輕叩,篤篤的聲音泄露了他不甚平靜的思緒。
“想什么呢?”夏侯瀲問。
“想你蠢?!鄙颢i冷笑,“弒心、段九、你那個師父,個個心懷鬼胎,把你當?shù)妒梗氵€被使喚得樂樂呵呵。”
夏侯瀲默了會兒,才道:“你別這么說我?guī)煾??!?/p>
“你自己沒有感覺么?”
夏侯瀲淡淡道:“有啊,但我無所謂。橫豎都是要殺弒心,毀伽藍,管那么多干什么?你說我?guī)煾咐梦?,”夏侯瀲低頭笑笑,“利用就利用唄,他又沒逼我,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p>
他就是這么個性子,那些個彎彎繞繞他沒工夫管。他走他自己的路,伽藍要完蛋,弒心就得死。其他人,愛怎么玩兒怎么玩兒,他不搭理。他畢竟是夏侯霈的兒子,夏侯家不管不顧的瘋狂一脈相傳,他的血管里流著狂暴的血,神鬼擋路,神鬼皆殺。
然而,沈玦忽然道:“可萬一你挑錯道兒了呢?”
仿佛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夏侯瀲愣了,道:“什么意思?”
“人長了一張嘴,什么話兒都說得,便是說青天白日撞見鬼,也未嘗不可。我說我殺魏德是為了勤王救駕,匡扶社稷,你信么?”沈玦乜斜著眼看他,“嘴能誆人,行跡卻不能?!?/p>
他這話兒說得辛酸,夏侯瀲不知道怎么答。想當年,謝驚瀾也曾立志為民請命來著。所幸沈玦沒盼著夏侯瀲答話,夏侯瀲斂了思緒,凝重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騙了我?”
“不是有人,是所有人?!?/p>
夏侯瀲:“……”
“所以,要看他們都干了什么名堂,而不是聽他們空口白牙,說得天花亂墜,白癡!”沈玦用手指敲敲夏侯瀲的腦袋,道:“我問你,誰引你進的案牘庫?”
夏侯瀲遲疑著說:“是持厭?!?/p>
“持厭為誰賣命?”
“弒心。”夏侯瀲攢眉道,“可是是我自己去問的。”
“你不問,他也有旁的法子讓你進案牘庫?!鄙颢i慢慢道,“案牘庫不是你進去的,是弒心讓你進去的。你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弒心想讓你看見的,想讓你聽見的。你以為你走的路是你自己的路,錯了,夏侯瀲,你走的是弒心為你挑的路?!?/p>
“我的目的是殺他。他有病么?他讓我殺了他自己?”
沈玦嘲諷地一笑,有沒有病他不知道,反正伽藍詩歌王八窩兒,除了夏侯瀲,沒一個是好東西。夏侯霈生殺不忌,但對夏侯瀲是真心真意兒地好,勉強算半個。這話兒不能跟夏侯瀲說,他低下頭,沉吟著說道:“細枝末節(jié)咱們就不論了,總的說來,弒心在案牘庫里向你傳達了三樣消息:一,你娘是他殺的;二,你是伽藍住持繼承人;三,你要去朔北刺殺?!?/p>
“照你的意思,這三樣也是故意騙我的?”
“不全是,”沈玦站起身來,靠在壁上摸著下巴沉思道,“你從案牘庫出來之后都發(fā)生了什么?秋葉慫恿你毀滅伽藍,你非但沒有繼任住持,反而沒了蹤影。去朔北的也不是你,而是你哥哥。這三樣消息里,最終成真的只有一樣,就是你娘死了?!?/p>
“他殺了我娘,我一定會找他報仇。說來說去,你推斷的結論還是他引我去殺了他。”夏侯瀲道。
“所以,他一定還有別的目的?!鄙颢i眼梢瞥向夏侯瀲,慢慢道,“你殺了弒心之后,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