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邊小案上擺著一只淺盤,滾了梅子七八粒、青杏三四顆,俱用冷泉浸過。
晏琛揀來吃了,酸津涼舌,能消一絲暑意。
陸桓城前些日子重新照管起了家里的生意,每天都要出去忙活一會兒,但他舍不下與晏琛共度的時光,往往不到落日就會歸家。這天回來時,他手中握了一枝初綻的小荷,俯身遞到晏琛面前。
“阿琛,我方才路過藕花小苑,發(fā)現(xiàn)菡萏都開了,你想不想搬回去住?”
晏琛微怔:“回去住?”
他接過那枝小荷,荷尖雨露未干,一滴晶亮的水珠沿著粉白花瓣往下淌。
他出神地看著,表情忽而變得很溫軟。
蓮池,舊居。
那是他懷著孩子時住過的地方,是他最熟悉的家。
他……可以回去了么?
陸桓城道:“之前你的景況不好,靈息紊亂,我不敢讓你住得離竹庭太遠(yuǎn)。現(xiàn)在你好多了,我仔細(xì)一想,還是回去住更妥當(dāng)些。藕花小苑畢竟還有一間耳房,我們可以辟出來讓筍兒自己睡,否則三個人一張床,天天在林子里做一對落魄的野鴛鴦,我看你都快不樂意了?!?/p>
他說到這里,忍不住笑了出來:“上回響動太大,還吵醒孩子了不是?”
晏琛不由輕咳幾聲,捧著小荷扭過了頭去,看到身旁正在酣睡的小陸霖,耳根頓時燙得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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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以后,他們遷回了藕花小苑。
還是那扇紅漆小圓門,還是那堵綠蔭掩粉墻,但就在推門而入的一剎那,晏琛怔怔地立住了。
仿佛……隔了一輩子。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
場景是相似的,而時空驟然錯亂。炎炎盛夏,他竟在此刻感到遍體發(fā)寒,嘴唇和指尖霎時消去了血色,開始劇烈發(fā)顫。
他依稀看見五年前那個一無所知的自己正迎面趕來,輕輕撞上肩膀,與他擦肩而過,追著陸桓城的背影匆匆離去了。他心慌如擂鼓,想轉(zhuǎn)頭把自己喊住,告訴他不要去,前面根本沒有什么收拾整齊的院子,陸桓城在騙他,等待他的只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一條無法回頭的絕路。
回來,不要去!
會死的!
就留在藕花小苑,把所有不敢說的秘密通通說清楚,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在這里。
不要去!
晏琛冷得骨頭都在咯咯作響,所有刻意埋藏在泥土深處的記憶,關(guān)于遮天蔽日的杉林、嵌金紅繩的縛靈障、裝著飯菜與茶水的食盒、比冰坨子還要冷的濕褥子……都爭先恐后地涌到了眼前,要他再度看見,要他全部記起來。
它們在周圍不斷地旋轉(zhuǎn),色彩熾烈,鮮艷得近乎夸張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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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晏琛頭痛欲嘔的時候,冰涼的十指被人攏入了掌心。
陸桓城從身后溫柔地?fù)碜×怂?,微微低著頭,雙手交疊,捂在他小腹處。
“阿琛。”他沙啞地道,“對不起?!?/p>
當(dāng)年對你做下的那些蠢事,真的對不起。
我想補(bǔ)償你。
想對你好一輩子。
晏琛閉著眼,感受著他的體溫,緩緩?fù)鲁隽艘豢跉?。昔時慘痛的畫面在眼前一點(diǎn)一點(diǎn)淡去,他終于從記憶中徹底掙脫。
五年了。
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死亡的結(jié)局他終究沒能逃過,所以,不必再無謂地試圖挽救當(dāng)年那個自己……何況,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
他或許一輩子也忘不掉,可每件事都有該翻篇的時候,他不能沉溺其中。
至少眼下,他活得很幸福。
時值六月盛夏,庭院孤花余一朵,這兒的蓮池卻花期正盛。上有紅渠亭亭,風(fēng)露送香,下有碧芰覆水,凌波沉影。一只小綠蛙躍出了池塘,撲棱撲棱地往山石上跳,陸霖跟在他們后面進(jìn)門,一下子就眼尖發(fā)現(xiàn)了,興奮地奔過去想要抓住它。
山石旁邊原先有一排湘妃竹,如今又新栽了幾十竿,茂密地連成一片小竹林。陸桓城告訴他,倘若以后靈氣偶爾不夠了,可以先用這些竹子緩一緩。
陸桓城是這樣地愛他,所以,不要怕。
不要怕。
晏琛小聲對自己說。
上一次,他用自己的一條性命來相信陸桓城,這一次,他依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