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樂聲里自有一番豐沛的喜怒哀樂,從來不屑有一零半星的遮掩,濃烈得好像一口烈酒,一口下去,五臟六腑都是激蕩,讓人無比真實地感覺到,無論痛苦還是喜悅,自己都確實是活著的。
不是行尸走肉,也沒有渾渾度日。
兩人一路無話,很快走過了民居、果樹,然后南山牽馬,帶他穿越了那條與世隔絕般神秘的河。
褚桓不禁順著來路回望了一眼,觸目皆白,茫茫無所見。
記憶里那些小崽子們吵吵鬧鬧的聲音成了一頁幻聽,從他耳邊一閃而過,褚桓低下頭,看見了南山深色的目光。
他那么俊秀,是褚桓生平僅見的、再漫不經(jīng)心的人掃上一眼,也會印在心里的俊秀。
褚桓的目光從他的嘴唇上掠過,不由自主地逗留了一下,片刻后被自己發(fā)覺,褚桓就有點不大自在地轉(zhuǎn)開了視線,覺得自己再這么胡思亂想下去,好像容易犯錯誤。
他只好生硬地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死乞白賴地把眷戀幻化成一句沒什么意義的感慨:一轉(zhuǎn)眼,自己在這里居然已經(jīng)待了三四個月了,真是時光如水。
“哎,”褚桓伸手敲敲南山的肩膀,“馬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是酒嗎?”
南山把其中一個竹筒摘了下來,擰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回身遞給了褚桓。
兩個人站在河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個竹筒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褚桓就摸了摸白馬柔軟的鬢毛,笑起來:“你說我這是不是也算酒駕?酒駕在我們那被逮著一次,可得塞進小黑屋關(guān)半年?!?/p>
南山聽著他順口開的玩笑,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既不笑,也不接話,而是直言說:“你一走,我很難過?!?/p>
褚桓:“……”
他笑容漸淡,最后嘆了口氣,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南山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懷里一帶。
桂花味從他鼻尖錯覺似的一晃而過,褚桓忽然暗搓搓地君子起來——他覺得自己既然心有雜念,就不該無所禁忌,于是克制地在南山肩上拍了拍,隨即放開了他,翻身上馬。
“回頭我把它撒在上次那個車站附近,它會自己認(rèn)路回來是吧?”白馬碎碎地踱著步,褚桓隨意地撥動著馬頭,讓它圍著南山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取下了它脖子上掛著的另一桶酒,“這個就送我了,再見?!?/p>
說完,他輕輕一夾馬腹,驅(qū)馬直行。
他走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閑,卻始終沒有回一次頭。
南山忍不住叫了一聲:“褚桓……”
褚桓背對著他,遠遠地揮了揮手。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南山始終立在原地,目送著白馬終于絕塵而去,看著褚桓像來的時候一樣,干干凈凈、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先人的話,不一定就是真的?!?/p>
南山聽見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他沒有回頭,只是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長者。”
長者從濃霧里走出來,瘦骨嶙峋的臉上面無表情,就像個粉墨登場的老妖怪。
“圣書上說,‘河那邊有一個人能溝通過去與未來,連接現(xiàn)世和末世’,也許真的有,但是你找的那個老師不是說過嗎?他們那邊有六十萬萬個人啊?!?/p>
離衣族中,“億”這個計數(shù)單位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的認(rèn)知水準(zhǔn),長老說起來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味著難以想像的數(shù)字帶給他的震撼:“他們男女老少,長成什么模樣的都有,你走到‘邊界’,才那么一點距離,剛好遇上一個人,剛好帶回來,怎么會就是他呢?”
南山低頭不語。
“我知道你的意思?!遍L者說,“你想給孩子們尋覓個出路,所以我不攔你,可是靠一個外人,就可以把大家領(lǐng)過去嗎?這個出路是多么的小啊,就像黑夜里著了火地一根頭發(fā),你抓不住的。”
南山?jīng)]吭聲,也沒解釋,他的眼神并沒有多少年輕人的鋒利,那里有大山一樣的堅不可摧與無從撼動。
他只是轉(zhuǎn)身邁回河里,蹚水走了回去。
褚桓離開南山的視線后,其實并沒有急著趕路。
越過一座山嶺后,他就感覺到那半桶酒讓他有一點上頭,褚桓勒住馬,找了一棵大樹,坐下休息了。
后來他干脆決定靠在樹底下睡一覺。
這一覺沒睡踏實,褚桓是被爬行動物爬過的“沙沙聲”弄醒的,這邊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有時候甚至能達到二十多度,荒郊野外免不了有爬蟲,褚桓隨身沒有什么驅(qū)蟲驅(qū)蛇的東西,只好自己警醒點。
結(jié)果他一睜眼,就看見了一只眼熟的小毒蛇,正左搖右晃地在他面前吐信子。
褚桓:“……”
認(rèn)識人,聽得懂人話,還會千里迢迢地穿過滿是迷霧的河追蹤到這……
褚桓遲疑地抓起小毒蛇,把它舉到自己面前晃了晃:“我說,你其實真是條蛇精吧?”
緊接著,褚桓就聽見了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詫異地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一頭大豬向他奔跑了過來。
那個……豬?
豬跑到他近前,猛地一剎車,以一種千里送火腿的大無畏精神挺胸抬頭地站定。
然后一顆光溜溜的小腦袋從豬背后抬起來,呲著一排小乳牙,沖褚桓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