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石火間,褚桓半坐在床上,壓在被子里的手扣在扳機上,他的手指先是一緊,再又一松,除此以外,他整個人顯示出某種不動如山般的鎮(zhèn)定。
剛剛擰斷了一根脖子的黑影抬起頭來,是南山。
褚桓若無其事地松開扣在搶上的手指,他聞到了一股夾雜著腐臭的血腥味。
空氣寒冷而潮濕。
這不可能是幻覺,幻覺也得是循序漸進的,不可能這么真實。
褚桓緩緩地伸出手,去拿放在床頭的便捷式手電筒,途中被南山一把攥住了手腕。
南山的手心傳來人的溫度,他說:“別看,已經(jīng)死了。”
褚桓:“那是什么東西?”
南山沉默了一會,回答:“闖進來的野獸,等一會,我替你收拾干凈。”
說完,他就拖起地上的東西大步出去了。
褚桓披上衣服半坐在床上,他縱然沒有半夜里關(guān)著燈看書的能耐,夜視力也絕對不差,即使不開手電筒,僅借著一點月光,他也看見了地上躺著的生物。
那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東西,體型類人,臉上卻布滿了毛——是野豬那種鋼針一樣的鬃毛,身上有閃著光的鱗片,胸骨突出,雙臂下方透明的蹼如滑翔翼,很可能會飛。
南山把它拖走的時候,它的指甲掛著地面,發(fā)出金屬般碰撞的聲音,可見堅硬程度。
褚桓不缺乏野外經(jīng)歷,也不是沒去過動物園,然而這種動物徹底超出了他的認知。
未知的動物,未知的植物,還有力氣大得古怪的孩子。
褚桓的目光轉(zhuǎn)到他的門上——而且,當時的門閂又是怎么掉下來的?
這時,他聽見南山在外面跟什么人低低地說了句話,接著,院子里傳來了水聲,似乎有人洗什么東西,洗了半天,南山才又輕輕地推門進來。
這一回,南山?jīng)]有吭聲,只是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來到了褚桓床邊。
他的手和臉都洗過了,身上帶著冰冷的水汽,發(fā)梢沾濕了一點,在褚桓床前站了一會,他終于憋出兩個字:“睡吧。”
說完,南山背靠著褚桓的床坐在地上,面朝門的方向端坐好。
南山并不是不善言辭,只是要他組織出一段精彩的漢語,總是有點超出能力范圍。
他本想對褚桓說“別怕,我在這守著”,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南山因為下午連續(xù)說錯了幾次,這次話音出口之前,就不禁仔細推敲了一會,從而功夫不負有心人地察覺了這句話的不當之處。
是了,褚桓雖然“脆弱”,但并不是小孩,這樣一句“別怕”說出來,顯得不太尊重。
既然不能說,他就只好身體力行地用行動來表示。
這一點笨拙的體貼一絲不落地掉進褚桓眼里,讓他感覺心尖上一軟。
褚桓往里挪了挪,拍拍硬邦邦的床板:“上來?!?/p>
南山?jīng)]有拒絕,翻身躺了上去,族長的宅子附近有幾棵桂花樹,南山常常在那里召集族人開會討論一些事,身上自然而然地粘上了極輕極淺的花香,鉆進褚桓的鼻孔,弄得他當時就有一點心猿意馬起來。
為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節(jié)操,褚桓挑起了一個話題。
“哎,”他捅了捅南山的肩膀,“剛才那個,那個大家伙,肉能吃嗎?”
南山:“……”
他認真地考慮了良久,做出了回答:“不能,皮太厚?!?/p>
面對著褚桓這種大無畏的吃貨精神,南山又想起了上藥的時候褚桓那一聲不吭的樣子,他覺得自己方才是多慮了,于是毫不吝惜地給了褚桓真摯的贊賞:“你真是個兇猛的毛象?!?/p>
這一次,他學會了用漢語表達。
褚桓更消化不良了:“吁——咱們說‘勇敢的’好不好?我謝謝您了,還有毛象就不必了,我也沒有兇猛到那種程度,其實‘帥哥’就夠了。”
離衣族的語言里,其實“兇猛”和“勇敢”是不分的,兩個都是褒義詞,可見這個民族雖然友好熱情,但自有一番茹毛飲血的野性審美。
因此南山十分不解地問:“兇猛和勇敢不一樣?”
褚桓想了想:“……‘勇敢’聽起來讓人覺得英俊一些?!?/p>
這句話里包含了復雜的通感,超出了南山的理解范疇,不過這一回,他沒有做過多糾纏,只是翻了個身,面對著褚桓,對他說:“冬天快到了,今年我們最后一次過河,到那邊去賣東西,每次都是我?guī)巳ィ@回族里有事,我走不開,你能替我一次嗎?”
這要求提得突兀,或許是為了支開他,又或許是為了保護他,褚桓想了想——南山作為族長,應(yīng)該有自己的考量,他一個外來人,盡量不給人家添麻煩就對了,于是痛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好,我順便去看看有沒有賣小樂器的,給你帶一個回來?!?/p>
他一口答應(yīng),南山頓時松了口氣,有了和他閑聊的心情:“又送我嗎?為什么我送你的東西你都不要?”
“你送的東西太貴,我給你玩的都是些小玩意?!瘪一赶肫鹆四谴箢w的寶石,依然心有余悸,“你那塊石頭如果是翡翠,都能抵得上我一輩子的工資了,這要是在外面,我隨便收了那就是貪污受賄,非得挨處分不可?!?/p>
南山不懂什么是“貪污受賄”,也沒明白什么是“挨處分”,他一板一眼地解釋說:“那我們這和你們不一樣,我們這送什么都一樣。”
離衣族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里,沒有什么財富的概念,褚桓剛想組織語言給他解釋一下,就聽見南山補充說:“比如你是我的朋友,你從遠處來,我就請你喝一壇酒,你如果需要,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說的‘貴的’東西還有‘不貴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沒有什么區(qū)別?!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