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了無數(shù)的路,九死一生,所有人用生命將他送到終點,找到的就只是一塊空白的石頭……這個殘酷的事實終于毫無遮掩,就這樣赤赤裸地橫陳在了他面前。
神山,圣泉,他那些語言不通的朋友,討厭的小孩子,不友好的守門人,宿敵般的發(fā)小,還有南山……他的南山。
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離他而去,逼著他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人,逼著他來面對這世界盡頭最惡毒的玩笑。
褚桓用手扒住了白石頭,十指很快在巨石上摩擦得鮮血淋漓,血跡順著純白的石頭留下一道道的痕跡,看起來分外可怖。
褚桓緩緩地跪在了地上。
他先是覺得喘不過氣來,隨后便走火入魔一樣地低低地笑了起來。
是啊,在知道這個島就是“它”本體之后,還往上走什么呢?難不成指望“它”會把圣書頂在自己頭上嗎?
出生與入死都沒有意義,到頭來,這個世界所有的奇跡都只不過是暫時的僥幸。
哪有什么一線生機……那都是他那不諳世事的族長自己臆想出來的。
再一次的,他們把所有的希望交給他,而他未能完成使命,只是這一次沒有三年給他蹉跎,也沒有三年后給自己擦屁股的機會了。
權杖終于燒到了頭,火苗燎到了褚桓的手指,他半是條件反射半是縱容地松了手,任那火苗跌落在白石腳下冰冷的地面上。
隱藏在黑暗里的陰翳像是伺機而動的惡魔,在那火苗越來越衰弱的時候就向褚桓籠罩了過來。
那感覺非常玄妙,難以形容,仿佛是某種外力將它的情緒傳遞了過來,陰影傳遞過來的并非痛苦或是憤怒,而是說不出的雀躍,愉快。
加速的心跳,安適的視線,陽光下宛如細雨洗塵似的驚蟄小曲……它們紛至遝來,柔和而不容抗拒地將褚桓籠罩在其中。
南山說過,當一個人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清楚自己是被吞噬的時候,他應該是有知覺,并且意識是能抗拒這種沉淪的。
此刻,褚桓心里清楚得跟明鏡一樣,可他就是心甘情愿地毫不反抗,任憑那股詭異的喜悅深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在其中像個癮君子一樣,借求這一點虛幻的情緒,挨個喚起他這一生中所有能讓他心甘情愿地笑一下的回憶——
那一天,他從簡陋的小招待所里醒來,看見小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對他怒目而視,看見南山背對著他,吹著一支快樂的小曲子。
褚桓頃刻間明白了自己心頭所想,他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微笑,知道自己會被困在這個虛幻的記憶里直到死。
但他竟是甘之如飴的。
褚桓還看見,那南山穿著那件品味獵奇的西裝馬甲,帶著一點羞澀又可愛的笑容走過來,伸出那雙布滿繭子的雙手,捧起他的下巴,彎下腰在褚桓的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了一個親吻,對他說:“馬上就好了,不要怕?!?/p>
南山說這話的時候,閉著眼睛,像是手捧著自己一生中最珍愛的寶貝,濃密的睫毛還在微微地顫動,顫得別人心里如同被羽毛輕掃,酥得一動也不想動。
褚桓剛想要點頭說“好”,視線里突然卷起了一圈火苗,周身的陰影和幻覺倏地散了個干凈。
褚桓驀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那個古怪的海水山上、可笑的白石頭下。
但是權杖已經(jīng)燒完了,火光是……哪里來的?
褚桓緩緩地低下頭,只見碧綠的大蟒蛇用嘴銜著權杖上最后的火光——不知這是什么神通,在神山上,褚桓就見過它吞噬權杖上的火苗。
小綠就地團成了一個圓,將褚桓圈在其中,銜著火苗,從尾到頭,一點一點地在自己身上點著火,大概是太疼了,它每點一次,蛇身就要劇烈地顫抖一下。
轉眼它已經(jīng)成了一條火龍,身上冒出煙和焦糊的味道,只有蛇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沾火也不著。
它做完這一切,難耐地吐著蛇信,低下頭來,蹭了蹭褚桓跪在地上的膝蓋。
褚桓隔著一段距離都能感覺到烈火灼人。
它被活活燒死……疼嗎?痛苦嗎?
想必是極其痛苦的,可是它的臉長滿了堅硬的鱗片,除了吐一吐舌頭,喜怒哀樂全都不顯山不露水。因為它作為一只天生懵懂的畜生,原本也不必有什么喜怒哀樂。
那么為什么要去喝圣泉呢?
褚桓伸出近乎僵直的手掌,覆在它已經(jīng)趴在地上的蛇頭上,忽然很想問問它,為什么去喝圣泉的水呢?做一條什么都不懂,只會偷鳥蛋的蛇不好嗎?生不知生,死也不知道死,吃飽喝足就是一天。
還有,為什么要拿自己當火引呢?
連一條蛇都在替他爭取時間,可是為什么就沒有人來告訴他,事到如今,他該怎么辦呢?
小綠微微擺擺頭,似乎死到臨頭仍在撒嬌,只是沒力氣了。
它違背著了自己的本性,保持著這樣一個僵立的姿勢,漸漸的,一動不動了。
而那火依然在它的殘驅上燒著。
褚桓跪在地上,一只手始終放在蛇的頭上,著火的蛇似乎給他注入了最后一劑強心針,他開始打起精神,拼命地回憶自己所得到的、關于“它”的一切猜想和資訊。
沉星島的存在形式驗證了褚桓最開始的猜測,“它”確實和小白花有著無盡的相似,因此褚桓懷疑“它”的本質也是一株特殊的藤蔓植物。
當初他們是怎么處理小白花的?
褚桓皺著眉思考良久——對,是一把火燒了,但是現(xiàn)在看來,普通的火……就連權杖上的火似乎都沒法把“它”怎么樣,那些陰翳也只是會在火光范圍內短暫地避退,并不能被消滅。
那么這把火應該是什么火?
途中偶遇的巫師曾經(jīng)稱呼他們?yōu)榛鸱N,但是有些語焉不詳,褚桓當時以為他說的是燃燒的族長權杖。但同時,他又想起來,守山人山羊臉的長者卻從未將南山的權杖稱之為火,他嘴里的圣火是……
褚桓驀地低下頭,是他胸前的核桃!
核桃發(fā)出微微的熱量,電光石火間,褚桓突然靈光一閃。
即使是活物,從生到燒成一堆灰,也只是一時片刻的時間,小綠除了熏黑的頭之外,身體各處幾乎都已經(jīng)化成了炭灰,而它身上的火光再次無法抑制地冷落了下去。
火光盡頭是陰影從生處,彌漫的陰翳再次包圍了褚桓,他也再次感覺到了那不屬于自己的喜悅和快活。
這一次,褚桓沒有順著“它”。
他按捺下心緒,盯著自己的指尖,一時間將自己所有的喜悲全部拋諸腦后,他在等自己完全被陰翳吞噬的那臨界一刻。
那一刻他將被納入規(guī)則之內,卻可能還沒有完全被陰影吞下去,他要抓住那一刻,賭一把。
蛇身上最后一個火星消失的時候,陰影漫過了褚桓的手指尖,褚桓驟然有了某種奇異的感覺——他與陷落地的規(guī)則之間的隔膜打通了。
褚桓的精力早已經(jīng)高度集中,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到達臨界點的那一刻,褚桓調動自己的意識:“我要進入圣火里。”
這意識一閃,他眼前倏地一花,無處不在的陰影仿佛突然消失,一陣天翻地覆后,褚桓發(fā)現(xiàn)自己落到了一處陌生的空間里。
這里有山有水,仿佛正是守山人居住的神山,只是沒有那些村舍石房。
一個男人正背對著他,坐在河邊,仿佛正擦著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