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篇 童話
第一章
“舅舅,再給我講個故事吧?!?/p>
在腳邊抱著他的小腿的是他的小外甥女。
表姐來T城休假,帶來一雙兒女,大兒子正是叛逆期,小女兒正是磨人期,每天都要聽很多童話故事,從早到晚就沒歇過。
任寧遠(yuǎn)略微疲憊地,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腿上,而后翻開一本童話書。
然而故事剛念個開頭,小鬼就說:“舅舅,這個我聽過了?!?/p>
小孩子記性太好,求知欲太旺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舅舅,給我講個我沒聽過的故事好不好?!?/p>
這還真不容易做到。
任寧遠(yuǎn)第一次有種班門弄斧的乏力感,揉了太陽穴,又翻開一本書。
他今天不是很有精神。
“舅舅,我不要聽書上的,我全都聽過了,我要聽電臺里的?!?/p>
任寧遠(yuǎn)合上書頁,往桌上某個方向看了一會兒:“舅舅給你講一個小丑魚的故事吧?!?/p>
從前有一條小丑魚,有一天在海底遇到一條大鯊魚。
明明那是兇惡的鯊魚,很多魚都怕它,不知道為什么,小丑魚卻會當(dāng)它是善類,以為它吃素的,覺得它很帥氣,一心一意跟著它,當(dāng)它的小跟班,每天上上下下幫它打掃。
鯊魚一開始不太習(xí)慣,它又不是海葵,根本不是小丑魚合適的共生對象。
但小丑魚對它實在太好,大概是眼神不好,錯把它看成溫柔美麗的???,每天都帶食物來跟它共用,還幫它清理身上的廢物。
漸漸地,鯊魚也會把牙收起來,讓自己看起來更溫和良善些。
小丑魚鉆到它嘴巴里幫它盡心盡力地清潔的時候,它要很小心,才能保證自己不會一個不留神就把它給咽下去。
小丑魚對鯊魚的那份情誼,值得鯊魚為它做些什么,好讓它能安穩(wěn)地活在它那個小小的世界里。
鯊魚并不需要做太多,因為小丑魚要求的一點也不多。于是鯊魚在遠(yuǎn)離海底的地方圈了一個小珊瑚群,找了朵???,讓小丑魚在里面安全而充實地游來游去。
于是以后再也沒有魚來幫鯊魚做那些小丑魚做過的事了,沒有魚會高高興興地跟在它身后,鯊魚覺得有點寂寞,有點想念小丑魚。
但小丑魚在那里的生活都已經(jīng)不輕松,而鯊魚所在的那現(xiàn)實的海底世界,比它所知道的還要殘酷難看。
但是有一天小丑魚卻突然從珊瑚群里出來,帶著全部家當(dāng)來找鯊魚。
這實在太傻太不安全了,它的體色是很鮮艷的,會給它招來很多危險,輕易就成為捕食目標(biāo),被別的魚隨便吞吃掉。
它太弱小了,卻又不容易躲起來,鯊魚不知道要把它藏在哪里。
也許只能鉆進鯊魚的嘴巴里才安全,但鯊魚自己畢竟也是肉食性的,它每頓都要吃很多很多的魚。
“然后呢?”
任寧遠(yuǎn)停了一會兒,低頭摸了摸小女孩頭頂軟軟的還發(fā)黃的細(xì)發(fā):“很晚了,你該去睡了?!?/p>
“可是舅舅,故事還沒有講完啊。鯊魚沒有吃掉小丑魚吧?它們一直是朋友對不對?”
任寧遠(yuǎn)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以大人的耐心溫和道:“去睡吧,不然媽媽回來要罵你了?!?/p>
四歲的小鬼還在不依不撓:“小丑魚后來到底怎么樣了呢?”
任寧遠(yuǎn)略微沉默了一下,擡眼看了看桌上:“它被沖到岸上,死了?!?/p>
小鬼沒了聲音,安靜了一會兒才大聲說:“舅舅你騙人,電臺才不會放這種童話故事?!?/p>
任寧遠(yuǎn)摸了一下她的頭:“快去睡吧。”
生活本來就不是童話。
桌上相框里的男人,笑得怯怯又滿是受寵若驚的歡喜,面容很年輕。
那是很多年前,而他還記得那時候他站在他身邊,身上很淡的味道。
他也記得,他不在,已經(jīng)一整年了。
任寧遠(yuǎn)把小外甥女哄上床,給她拉好帳子,表姐也回來了。
任寧遠(yuǎn)看她是一個人,就知道外甥又不聽話了
“小斐還是不聽我的?!蹦赀^四十的表姐黎若抱怨的神情也是很優(yōu)雅。
任寧遠(yuǎn)笑道:“由他去吧,樂斐也長大了,年輕人,讓他做些自己想做的。
時間晚了,任寧遠(yuǎn)自己也回了房,坐在床上看著床頭的照片。
枕頭是舊的,那男人的衣服也還在,只是時間久了,要放在鼻子下面用力去聞,才僅有一點很淡很淡的,幾不可察的味道。
任寧遠(yuǎn)睡在那枕頭上,關(guān)了燈。
他不知道這晚能不能夢見他。
他時常在夢里聽見那個男人,知道他就在門外。然而急著去開門的時候,夢往往就斷了。
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不肯入他夢中。
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悄無聲息的。
莊維和楚漠都去了美國,偶爾聯(lián)絡(luò),大家都默契地絕口不提那個人,好像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個人模糊的影子消失以后,就會像是從來也沒有存在過一樣,日后大家各自心安,若無其事。
的確無論什么樣的傷都會止血,愈合。
然而卻成了一塊疤。
因為那男人的祭日,周末曲珂從學(xué)校回來,她這一年里長高了一些,成熟不少,變成了大女孩了。
那男人去世以后,她像是一夜間就突然長大了。
她原本只是個智力超常的孩子,心態(tài)反而還很天真,比同齡人都更加稚氣,愛撒嬌。
她的那個父親把她照顧得太好,只有夠幸福的孩子才有天真的資本,她在那個不富裕的家里,也活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那個男人走了以后,任寧遠(yuǎn)其實讓她過上了優(yōu)渥得多的生活,什么都不缺不愁,出入有名車接送,再不必像那男人在世的時候那樣,去擠公交車或者徒步。
但是她卻再難以孩子氣地生存了,她在這富麗堂皇的皇宮里反倒像個灰姑娘,有了種遠(yuǎn)遠(yuǎn)超出年齡的滄桑老成。
任寧遠(yuǎn)看著那現(xiàn)在連頭發(fā)都是自己剪的女孩子:“上次讓人帶去學(xué)校給你的東西,都收到了嗎?”
“收到了,謝謝你,任叔叔。”
“那就好,你還缺什么,盡管跟我說。”
“任叔叔,以后都不用再給我匯錢了,我自己可以應(yīng)付的?!?/p>
任寧遠(yuǎn)停了停:“不要跟我客氣。我答應(yīng)過你爸爸,會照顧你?!?/p>
“其實我用我爸爸留給我的錢做了投資,這幾年的花費都沒有問題,”曲珂現(xiàn)在有點男孩子氣,“我想我爸爸,會更高興看到我能獨立?!?/p>
任寧遠(yuǎn)看了她一會兒,點一點頭。
曲珂表示要住校的時候,他并沒有阻止。并不是他不疼愛她,而是他和她現(xiàn)在有些難以獨處,再也無法回到以前那種寵溺的親密。
他感覺得到曲珂甚至是恨著他的,盡管沒有人告訴她任何東西。
那種微妙的恨意和生疏,她和他其實都有。
一旦只剩他們倆面對彼此,那男人死去了的事實就越發(fā)鮮明。
那個人不在世上的每一天里,他們都覺得殘缺,卻根本無法彼此安慰,面對面只讓缺口變得更大。
任寧遠(yuǎn)從泳池出來,葉修拓和容六已經(jīng)在吃早飯了。
容六贊嘆道:“游到現(xiàn)在,你體力未免也太好了吧?!?/p>
葉修拓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體力本來也是很好的,只是昨晚用掉了?!绷趾€在樓上房間里睡覺。
“不要臉!”容六忍不住大喊大叫,“為什么肖騰就不肯跟我出來度假呢,難道他都不需要放松嗎?”
“人家是四個孩子的爹,你就饒了他吧?!?/p>
“唉,”容六哀怨地趴在桌子上,“可是我都好久沒做了。那種功能太久不使用,說不定會退化掉的?!?/p>
葉修拓說:“閉嘴,你說這種話,要讓寧遠(yuǎn)情何以堪?”
任寧遠(yuǎn)坐下來吃東西,笑一笑,把叉子往芒果碗里一插。
葉修拓從善如流地把叉子拿起來吃芒果粒,看著他:“寧遠(yuǎn),不是我管閑事,你真的都沒需求嗎?這樣對身體不好吧?!?/p>
容六還不知死活:“你放心,他已經(jīng)娶右手為妻了,哈哈哈。”
等他笑完,也沒早餐吃了,只好又哀怨地趴在桌上,邊看著面前豎著的刀叉,邊翻看手機:“發(fā)那么多消息,肖騰連一個也沒回給我……啊,我真是太寂寞了……”
容六一個人在那發(fā)花癡,任寧遠(yuǎn)只不緊不慢地吃早點
比起容六的風(fēng)流俊美,任寧遠(yuǎn)那安靜的英俊輪廓里,完全是個三十多歲成功男人該有的沈穩(wěn)和內(nèi)斂。
這樣的人卻會是單身,葉修拓怎么也想不透。
“寧遠(yuǎn),你也該找個女朋友了,”葉修拓頓了頓,“或者男朋友?!?/p>
任寧遠(yuǎn)只是笑笑。
“你別不當(dāng)回事,人都是需要一個伴的。不論是男是女?!?/p>
任寧遠(yuǎn)抿一下嘴唇,不答話,只又倒一杯茶。
他并不信任愛情。所以從來都不戀愛,對這種話題也不感興趣。
感情令人痛苦,無措,失去控制。
他見過葉修拓和容六陷在感情里的失態(tài),覺得那并不好,而且愛情太善變,一點也不安定,所以他不憧憬。
他只喜歡且習(xí)慣那種能掌握在手的感覺。能控制的關(guān)系才能令人安心。
他本能地會想把對他重要的東西,都捏在手心里。
愛情是什么滋味,他并不清楚,他聽過很多人描述,也些微地想象過,有了一點輪廓,但終究是不明白。
其實他也不想知道,他覺得那是毒品一樣的存在。
但是他時常會想起那個不起眼的男人,回想起他們在那幾十年漫長的往來里,那點短暫的相處,就再也無法入眠。
他覺得他快要得心臟病了。
葉修拓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我知道你放不下。但事情都過去了,你怎么想,也沒有用?!?/p>
任寧遠(yuǎn)擡起眼睛:“我沒想什么。新店下周開業(yè),準(zhǔn)備得怎么樣?”
葉修拓像是欲言又止,終究只是嘆了口氣:“好吧,你肯談工作也好。”
地鐵口附近的街道,一到時間就有攤販帶著包裹或者推了小車來擺地攤。